翻過小土丘
母親好幾次邀我到後山的公園走走,我一直沒有興致,覺得那只不過是屋後巷子底一、二層樓高的土丘,從家裡三樓的房間望出去,窗景被巷子中的房屋遮去大半,剩下小小一隅看到的只有稀疏的木麻黃,針葉顯現灰敗的慘綠和枯寂,哪裡稱得上公園?
小土丘後便是我曾就讀的國中。國二下的寒假,剛從一個工業城搬到這個靠海的漁村時,我還未正式到學校報到,每天每天,學校寒假輔導課的上下課鐘聲、朝會的老師訓話、午間打掃的音樂聲、廣播誰誰誰到訓導處……,總是翻過小土丘,清清楚楚鑽進我的房間。我突然悲哀地意識到:不同縣市、不同學校,廣播中對學生的宣導或提醒的雞毛蒜皮事竟然都差不多。
搬家和轉學所要面對的,除了陌生的面孔之外,那成堆的參考書、試卷都一模一樣,無所遁逃了。我只是升學機器壓縮錘鍊出來的半成品,轉換到另一部機器的輸送帶後,得繼續錘鍊。雖還沒送進去,我已經開始幻想如何叛逃,似乎只要翻過土丘便可以悄悄進出升學工廠,它提供一條喘息的後路,讓我隨時都可以從這個小祕道鑽出,暫時逃離。
這個想像給我極大的安慰與穩定力量,我一直在等待那個最佳時刻的到來。但那個時刻從未到來。因為我很快地就被一張又一張考卷淹沒,被上上下下的排名壓得沒有多餘時間來凝望這小土丘,不管是從學校的窗口,或是家裡的窗口。
那時,母親彷彿看穿我的心思,總是警告我後山常有遲到的學生,為了躲避校門口的導護老師和糾察隊登記名字,會越過土丘,翻牆進去學校,下課時間又翻牆出來,要我不可隨便去那裡。
母親說得繪聲繪影,把聽到、看到的加油添醋地轉述給我,也許只是想用來拘禁我的行動。
其實不需母親的告誡,雖然被那些歷史的政爭戰役和條約、地理的氣候物產及鐵路、英文單字文法、數學物理公式填滿每一個青澀的日子,再也找不出縫隙,極想要擺脫,換回一身輕盈,但是幻想總歸是幻想,土丘的存在似乎讓我心中悄悄產生質變,提高蓄積壓力的容量和崩潰的臨界點。
也許真正的原因是,我根本缺乏冒險的精神,在升學輸送帶上不斷加工再製,我已經變成規格化的產品,組裝零件中缺乏冒險的成分。
那樣荒僻的所在,想像中必定遍地飲料罐、菸蒂、垃圾、蚊蟲滋生,甚至還有棄置的貓狗屍體,我是不可能往那裡鑽的。更別說,還有可能碰到翻牆的學生。
那些學生彷彿是被分級篩選出來的產品,集中置放,丟了、少了,倉管人員並不留心。正因為這樣,他們還保留較多的素樸本質和青春活力,可以自由出入聚會。
我們儼然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們是實踐者,我是想像者,他們在土丘上玩鬧叫囂,毫無顧忌揮灑青春,我在教室裡攤開考卷咬著筆桿發愁,讓窗外的土丘一直在眼角逗引著我。我一方面可憐他們,一方面又欣羨著他們。
母親的後花園
多年以後,母親如此頻繁且熱絡地邀我,反倒讓我詫異,她說土丘經過區公所整理,老早變成一個小公園了。我很是遲疑,以前的想像總難以抹去,那裡曾經是個樂園,也是個禁區,更是條始終沒派上用場的撤退路線。而我,提不起勁去回顧慘澹的青春歲月。
不知邀約第幾次後,我無可無不可,聳聳肩答應了,母親竟然出乎我意外的欣喜,帶我出門。見她那樣開心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母親如此容易滿足,我卻延宕了那麼久才答應,真是毫無道理。
母親沿路和巷裡的鄰居打招呼,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識,說起來也許令人不可置信,自從搬到這裡,我一頭鑽進升學的罐頭工廠中,似乎再也不曾出來,更何況左鄰右舍沒有兒時的玩伴,也沒有同學可往來,當時一點也不想認識新鄰居,幾年下來,還是陌生。
巷子底就是公園,繞過階梯前人家停放的車子,登上約一層樓高的石梯,雖然兩旁坡地有附近人家堆放的什物和晾晒的衣服,但沒有想像中的髒亂。
母親會常常上來這裡,倒不是為了散步健身,主要是她把原先種在家門口的玉蘭花盆栽移植到此,因為她聽說門前若是種植香花植物會替男主人招來爛桃花,加上那陣子父親常往外跑,讓母親大為擔心。
父親以往不常出門,平時就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研究股票,聽分析師口沫橫飛,偶爾母親想拜訪親戚朋友,央他開車載去,多半遭到拒絕。後來卻頻繁出門,聽說和一個婦人去聽分析師演講,顯然有問題。
每次母親打電話和我談起這件事時總是氣憤難平,並不避諱父親聽見,有時話筒中也會傳來父親斷斷續續的辯解聲。他們為這事爭吵許久。
除了跟我抱怨之外,母親大概也說與一些鄰人聽,其中有人懷疑是否門口那盆玉蘭花作怪,於是建議母親把花扔了。
扔了?母親從來只有買花養花,不曾把生意盎然的花丟棄的,這建議著實讓她為難。也許是福至心靈,便突發奇想,把花移植到小公園,此後,這個公園變成她的後花園。
非關風水
公園植栽並不密,很容易就找到空處移植玉蘭花,母親後來又種上茉莉,每天上來巡視,公園雖然有專門負責打掃澆灌的人,但並非天天到班,也不太理會植物多了或少了,於是母親主動擔負起澆水的職責,樂在其中。
她直接帶我看玉蘭花,這花從盆栽移植到地上幾年,仍細細瘦瘦的,還沒有一個成人高,跟我想像中落差很大。不知怎地,提到玉蘭花便聯想起戴斗笠、蒙頭巾,挽著一籃花的阿婆或歐巴桑,在停下的車陣中穿梭、兜售,籃中三朵一串的花,排得整齊,那一串串的花肯定來自一棵蓊鬱多產的玉蘭花樹,而不是眼前細瘦孱弱的樣子。
只瞧上一眼,我便疑心:這樣低小,甚至也沒開出一朵花的玉蘭,到底能招惹什麼爛桃花?
但是母親不一定這麼想。因為「爛桃花」事件最後圓滿落幕,父親不再和那婦人來往,回到客廳他習慣的角落。只是看了這株玉蘭之後,我倒覺得應該是母親的醋意和叨念讓父親不再往外跑。歸根究柢,事在人為,非關風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