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從深圳飛抵南京祿口機場，搭了大巴，到馬鞍山，轉出租車，在約定的郊區下車，一開車門，就看到了楊鍵。

楊鍵是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這回，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上次，三月在南京，楊鍵從馬鞍山過來與我一會。我知道楊鍵事母至孝，平日在家照顧帕金森症的老母，不輕易出門；這趟來南京，顯然還得托付朋友照應。我心裡過意不去，便對他說，下回我去馬鞍山吧！

於是，我下了出租車，楊鍵領我走幾步路，便到了他家。他家附近，比我想像的熱鬧；他的住處，也遠比我台東池上來得「不鄉下」。作為詩人韓東眼中「現代漢語最偉大的詩人」，楊鍵欣羨的是陶淵明，一心一意，期盼能「跟隨自然，跟隨四時之美」；但他的所住之處，顯然讓這詩心難有著落。相較之下，我是幸運多了。我不是詩人，也不寫詩；但自高中二年級開始，便動念要遠居偏遠鄉下。果然，二十五歲時，我來到了花東縱谷。此地山水佳勝，有蒼蒼雲山，有漠漠水田；閒來無事，東張張、西望望，兩側的山脈，或停雲靄靄，或流雲舒卷；我就這樣看山、看水、看浮雲，迄今，也二十年了。

楊鍵住著老舊平房，前院綠蔭涼沁，屋內則齊整潔淨。這點我不如他。我平日生活散漫，東西常四處凌亂，也不如他這般質樸。楊鍵一方面是如此細緻齊整，另方面卻又獷獷不馴；他南人北相，面貌有如禪宗興盛以後的羅漢像，也接近唐宋那些看來不太良善的高僧。他身材頎碩，站在一旁，顯得我很矮小。楊鍵又言語直截，行事不避鋒芒；譬如他討厭女人的高跟鞋，便挑明了對《南方週末》說，「高跟鞋下樓梯的那種聲音簡直受不了，那裡面有一種炫耀，有一種特別固執的強調自我存在的東西，不論是聲音還是形體都不能接受。」我對高跟鞋沒好感，也素來不喜現代西方那種誇大的「自我」；但楊鍵這樣的話，我仍說不來。

我們許多想法相近，尤其對中國文明的信念，更是完全一致。然而，相較而言，對於生命之事，他比我又虔敬得多。譬如他去九華山，從山下一路磕頭上山，磕了又跪，跪了又磕，直至半山腰，膝蓋都爛了，才不得不作罷；這樣的事，我也做不來。

楊鍵信佛，日日誦經，更長年吃齋。那次，我到他家裡，時近中午，心想，就叨擾他一頓齋飯吧！沒想到，他找了個朋友，事先已做好菜，這會兒盤盤碟碟，一下子，就把桌子疊滿了；其中，竟然還有三道葷菜！我笑著說，「本來就打算來吃素的，你還讓我吃葷？」這盤盤碟碟中，有盤牛肉；二十幾年來，因某種原因，其實我是從不吃牛肉的。但這晌，也沒啥猶豫，我將這一片片的牛肉，夾起來，嚼了一嚼，味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