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九月十月了,還有颱風。颱風,充滿破壞力的傢伙!它一來,到處是溼,是泥濘,是破壞,土地流失,山崩,屋毀,橋斷……哦,橋斷,我想起了當年最後一次過來義吊橋的事……
來義緊依中央山脈南支大武山山腳,一抬頭彷彿就撞上東面的山,西面連接著平原。我是潮州人。潮州在來義之西,距離來義,近在咫尺。在那之前,到過來義不知多少次,尤其我回鄉任教那些年,我跟來義可說有緣,也相當熟悉。那時有一位李姓學生的父親就在來義國小任教,每每去爬山就去打擾他。來義吊橋,我走過的次數,不知凡幾。記得那是某任縣長林石城時建造的,以鋼索吊著,橋面鋪木板,人車經過時,搖搖晃晃,膽子較小者莫不膽顫心驚,小心謹慎而外,如碰到有人也一起通過,搖晃得更讓她們尖叫不止;大膽的男性則每每視為好玩,甚至故意搖晃,來作弄膽小的她們。我那時則已練就了慣於騎機車行過那搖搖晃晃的吊橋了。
我於一九六九年到新埤國中任教。當時的校長是我高中的導師李友蓮。是他主動邀我去的,條件是要兼教務主任。該校是一所偏遠小型國中。我到任時,全校共十七班,第二年增一班,成為十八班,剛好每個年級六班。歷經兩任校長,我在該校待了整整十年,學校都保持十八班;我一走,班級數直線下降,開始成十七班、十六班……最後我獲得的消息是,只剩三班。那大約是一九八五年左右,我已遷居新莊約五年,碰到一名住在建功村以前就讀該校的學生,和他談起,他告訴我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當然是全體教職員工「努力」的結果;但是,不是我「老王賣瓜」,我以為和我的全力投入有關。我的全力投入,普遍贏得師生和民眾一致同聲說「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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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到任那年,第一學期才開學就碰到一個很大的颱風,風颯颯地颳,大雨直下,好像要給我一個下馬威。我才到職,對情況還不太了解。原來該校學區包括新埤鄉新埤、建功、打鐵、南岸(後改名南豐)、萬隆和餉潭五個村,其中餉潭靠南大武山邊。行政上的餉潭村包括餉潭本村外,還有兩個,那就是雨一來便彷彿陷在溪流中,成為孤島的箕湖村和獅頭村。這三個村子和學校隔了一條力力溪,過溪無橋可通,都橫越河床,每次雨稍下大一些,山洪便從山中奔流而下,把整個溪霸占,學生也就沒法過來上學了。開學的第一天,那邊的學生大部分一早就涉水過來了,卻有一部分稍慢出發的受阻,有少數學生乾脆回家不來了,有幾名學生正走到河床中,大洪水來了,跑得快的狂奔過來,卻有三名學生沒奔逃過洪水,便走到較高的沙洲上逃躲;可是洪水繼續漲,他們前進不得,後退無路,驚險萬狀。正在驚慌之際,幸好有人已經通報縣消防隊,以橡皮艇把他們救出來。
接著而來的是,那三個村子的人民,因常受水患,土地又貧瘠,交通不便,所以生活條件差,國小畢業生往往被家長因迫於經濟壓力,逼著去做「農場(糖廠)工」,來上國中又要冒險過河,便乾脆不讓他們上國中。開學了,還有好些那邊的學生沒到校上課,責任便壓到我頭上了:去勸導!
所謂勸導,其實就是拉學生來上課。那時機車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而事實上要過那沒有橋水還沒退的河床,也只能騎機車。河床,誰都想像得到,全是砂石,騎起來必然困難重重,只得邊騎邊推著走,更麻煩的是水還沒完全退,到一個水比較深又湍急的地方,照樣前行的結果,一下就連人帶機車全被水推倒了。我和總務主任平和兩人同時成了落湯雞。但我們不氣餒,扶起機車,勉力繼續前進。
我們一村村一家家地拜訪沒到校的學生家,苦口婆心地勸導。那些地方因為才下過大雨沒多久,泥濘不堪,獅頭村則好多道路豬牛的穢物加水到處橫流,叫人踩腳必須慢慢選擇地點,否則就滿鞋是泥水。記得在那裡,因為後來走到寸步難移了,我借該村的廣播設備,以台語向家長廣播勸導,稱他們的女兒為「公主」,稱他們的兒子為「公子」;可是後來想想,不對呀!「公主」和「公子」台語發音完全相同,那不叫他們罵我把他們的子女男女不分了?每次想起,都彷彿有他們村人在背後罵我的感覺。更難堪的是,在餉潭村,有一潘姓人家,我們才到他家門前,就聽到女主人故意在門裡以吐口水的聲音羞辱我們。在台語裡,那是很羞辱人的舉動。但能如何呢?只好把羞辱吞進肚裡了。
經過頭一兩年的歷練,我想出了一個辦法。何不借助他們餉潭國小老師的力量?我於是想法和那些老師套交情,做溝通,到學生畢業時,事先和他們說好,請他們在畢業典禮後立即把畢業生的畢業證書收起來,我在畢業典禮上致詞時宣稱,不勞他們過力力溪千里迢迢來報到,把畢業證書交給他們導師,轉交給我帶走就是報到了。因為我和那些老師有了交情,他們願意幫忙,又因為一般小學生都唯老師是聽,所以功效很好。不過,那些老師也看人,有兩次,我忙不過來,其中一次請訓導處張主任去,一次請註冊組蔡組長去,雖然我事先和他們打過招呼,他們仍然不收畢業證書。真叫我一個頭兩個大,只好每年都親自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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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九七九年我離開該校那一年,去前就知道有颱風警報;可是不去不行,我還是硬著頭皮去。隨著畢業典禮的進行,颱風也舉步前來湊熱鬧。我雖心急如焚,還是得等畢業典禮結束。一結束,我立刻想走;可是事實上,力力溪已因颱風山洪暴發,沒法過了。怎麼辦呢?那些老師有經驗,一個個建議我走山邊小路,經文樂等地,到來義,過來義吊橋,就可回潮州。
這條路我從沒走過;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約是下午三點出發,沿著力力溪和山緊接處的小山路,騎著機車有時推著機車,勉強而行。路小又滑,中途多處遇上山水流下,切斷小山路,仍設法越過,滑倒了不知多少次,雨衣內全成了下汗雨,身體受傷沾上泥濘更不用說了。最後終於過了來義吊橋,一跨過洪流滾滾的力力溪上游內社溪,我心安了。過了來義吊橋,我形同從溪流洪水的圍困中突圍,路便平坦好走了。終於在近七點時安全回到家。
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悄悄發生了。第二天新聞報導,來義吊橋於前一天晚間六點多被山洪沖垮了。算一下時間,吊橋被沖垮時間約莫是我剛過橋不久。我如果還沒過怕就過不來了。我如果正騎在橋上,怕就隨橋以俱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過來義吊橋,也有可能是所有的人最後一個過來義吊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