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辦公室，脫下塵菌布滿的N95口罩，你深吸一口氣，頹坐回電腦之前。把耳機塞得很緊，打開電腦點擊播放器，吉他的刷和弦流瀉出來，是James Blunt的〈Carry you home〉。你把雙手壓住兩邊的太陽穴輕輕轉動，每次經歷這樣的時刻，唯有透過音浪圍建出獨處的結界，才能把耿耿於懷的不安洗刷殆盡。爵士鼓的節奏響起，副歌在鋼琴的合音下顯得更加壯闊了：「I'm watching your breathing/for the last time……」

即使是每周都會上演的情節，也不是說要習慣，便能習慣的。

宛如電影裡常出現的二戰後送醫院，史瓦濟蘭的一般內科病房並沒有給予病人太多的私人空間。以疾病與嚴重程度作為分區，預後最糟、感染性最強的愛滋病與肺結核患者，往往都被安排在整座病房最後端的兩個分區（Cubicle）。幾位愛滋病已達到嚴重消耗性綜合症（AIDS Wasting Syndrome）的患者，更是幾乎動也不動的終日臥床；唾液完全不受控制的從嘴角流出，眼球微微翻白而對於你的呼喚完全無感，若有什麼可以用來界定這是一個真實的生命體，大概也只有那乾瘦至幾乎見骨，隨著微弱的吐納緩緩起伏的胸口了。

受限於當地的文化與有限的設備，這裡對於末期的患者幾乎不予急救，也沒有所謂生命徵象的監測儀器。少數幾個氧氣輸出口，還得依照病患危險的程度輪流共用，彷彿一群落難於無人島的難民們，共享著極為稀有的淡水資源似的。

而今日的病房從上午便滿了不詳的氣氛，兩個於最角落的患者掛上了氧氣後仍是氣若游絲。窗邊倚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身著當地便宜的大布巾，搭配著泛黃的破T-Shirt，一直陪在病榻邊的她，似乎已有許久沒有梳洗了。一邊咬著指甲，一邊瞪大著眼睛朝你們望來，瞳孔深邃得好像可以把白袍下的你完全看穿。

你直覺情況不妙，趕緊與主治醫師快步走近病榻一瞧，那幾乎貼到後背的胸壁竟已完全停止了起伏。聽診器下安安靜靜，X光片中那同樣瘦小的心室，在完成了最後一次收縮後，終於永遠的休眠了。沒有慌亂的壓胸急救，沒有複雜的插管與輸液，更沒有台灣家屬們激烈的爭吵或哭喊，只見輪班的護士反射性地輕輕把她摟住，聆聽主治醫師最後的宣讀。不知是太常在病房上演，還是家屬們自己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女孩輕輕抽了幾口氣，嗚咽起來，在攙扶之下慢慢離開了病床。四周的患者與護理人員安靜繼續著手邊的日常，一切的哀傷與悲痛，在這裡原來可以是如此收斂的。

午飯過後擔心著另一名狀況不佳的患者，你掛上口罩又到病房巡了一回。此時恰好為會客時間，一群身著綠色制服的教會人士圍繞在倒數第二床病人身邊，一面合音高唱，一面將手按在老奶奶的額前。那簡直就像你只在醫學史中讀過的古老巫醫儀式，而圍成一圈的信徒們無不緊閉雙眼，身體隨著歌聲的起伏不住地顫抖，彷彿魂魄早已離身而出，溝通著另一個你雙眼無法企及的世界。

你心中微微一凜，那床原是另一個你們評估可能撐不過這個禮拜的病人，上午還意識狀況不佳的老奶奶此時眼睛微微睜開，似乎正與綠衣信徒們同聲合唱。你不敢趨前打擾，心裡暗想精神狀況既然好轉了，或許能度過這一關也說不定。手裡拿起的病例輕輕放回架上，你帶著一種噩運終於散去的錯覺，走回了辦公室。

下班前一個小時，接到病房電話說X光片終於回來了，來到病房還沒抽出片子來看，你卻很快注意到倒數第二張病床意外地空了下來。「那個病人去哪裡啦？我沒有幫她辦出院啊？」你想起老奶奶在意識改變前曾有一陣急性瞻望，不斷吵著要出院，該不會狀況一好轉，就被沒概念的護士給放回家了吧？

「她過世了，大概三十分鐘前吧。」護士意興闌珊的盤點著藥物，句子緩緩從口中吐出，語氣像是在說著：「嗯，外面開始下雨了。」那樣地不帶表情。你壓抑著心中的震驚轉過身來，歌唱的人群早已散去，兩個身著制服的壯漢正推動著一只白色的小箱朝病房的大門走來。你請他們將小箱掀開，那位老奶奶就躺在裡面，身體看起來不知為什麼變得好小好小，像是電影魔戒裡那位老去的哈比人爺爺，正在安詳地作著一個很深、很長的夢。

推床的黑人大哥邁開步伐，繼續推著老奶奶移動而去。像是家屬的兩位年輕人在後面跟著，只是止不住的掉眼淚。白色的小箱子就像一艘航行中的小船，穿過病房兩側拍打而來的咳喘與呻吟，穿過走廊上四處拓展的斑斕布毯，搖搖晃晃的離開了。她終於要出院回家嗎？你背向病房站立著，而那些激動的祝禱聲彷彿還在耳邊共鳴，指引著那些走失的靈魂們，尋找著返家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