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其實並不清楚死亡意謂著什麼,只覺得奶奶腳下的蠟燭與米飯格外森白,而父親的哭泣那樣突兀。父親拉著我的手,鼓勵我:「說啊,」他以不太習慣的溫柔嗓音說:「跟汝阿媽說:『阿媽,芬仔轉來看汝啦。』」我睜大了眼望向父親,以為聽錯了什麼?自懂事以來,我們所受的教育即是剛強與理性,印象所及,幾乎是父親不耐煩的口氣與動輒得咎的表情,因而當父親這般慈藹的輕聲說話時,我竟一度懷疑起來──「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當我說出第一個字時,就註定了後腦勺必然湧起的熱辣,是父親慣常揍人的力道。什麼跟什麼嘛,我在心底這麼憋扭著,從未被告知該如何向長輩傳達感性的一面。「還笑!」父親瞬間恢復成平常怒髮衝冠的模樣,雙眼銅鈴像是寺廟裡的怒目金剛,一掃死亡的陰霾。
第一次面對著死亡,居然是在如此唐突的責備之下結束。
又過了幾年,爺爺也過世了──這個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男人,於父親而言是心上永遠的一道暗影──那一次,父親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靜靜跪在爺爺的身旁,靜靜看望陰暗裡透出輪廓的爺爺的臉,靜靜的背影像一樁意味深長的心事,只有他明白箇中的怨憎──應該是怨憎的情緒居多吧?畢竟誰能忍受不發一語拋家棄子、又不發一語返家的父親呢?父親在那裡不知跪了多久,整個大廳依舊是燭光顫晃的不確定感,唯獨這一次,公媽桌並未用藍白塑膠布遮蓋起來。
事後,母親順道回娘家探望外公,一進門,外公迎上來幽幽的對父親說:「欸,這後擺就是一個人了啊。」從小也是和生母相依為命的外公約莫深有所感,歎了長長的口氣說:「後擺就是孤兒了吶。」我看見父親抿緊嘴角,頭低低的好似犯了錯的,極力壓抑哭泣的姿態。
沒想到幾年之後,父親也不告而別,成為他口中最不願意淪落的那個父親。
父親和死亡,大概會是許多人一輩子難解的功課吧。然而這一次的情況特別不同,再怎麼說,前幾次都是懵懵懂懂的年紀,死亡終究隔著一道被父母或被長輩保護的玻璃帷幕。然而這一次,事件發生在自己的朋友身上,而且是夜半時分,網路上通訊聊天聊得非常愉快,未料,隔天新聞竟播報她已自殺身亡!「怎麼可能呢?」明明昨晚還一起笑過,交談過的人,一覺醒來竟香消玉殞!
「我很好。」電腦游標停留在這幾個字,而她不可能再上線了。她究竟什麼時候離開的呢?我一面撥電話確認相關消息,一面回想著昨晚種種,無法置信她為何突如其來上吊在宿舍內?打從認識以來,這個世界就像髹了金的女孩,光燦燦、亮晃晃,學歷工作愛情無一不順遂,看在外人眼底近乎「完美人生」的寫照,為什麼還是非得走上絕路?我望著照片裡的她:面孔瓷細、長裙、荷葉領,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古代中國山水卷軸裡的一抹點綴。殊不知,她讀的是外文系,說起話來語調飛揚而興高采烈,彷若一直保持在喜樂盈滿的狀態,即使透過網路打字,依然可以感受到她所發散出來的一貫無憂無慮與強烈的存在感。「神愛世人。」她說。每周到教堂做禮拜、和弟兄姐妹道平安、和和氣氣面對事事物物,這樣看不出來消極傾向的人,怎麼會毅然決然拋下朋友和家人呢?
莫非是我說錯了什麼?我們聊天的過程傷害了她嗎?作為她生前可能最後一位交談者,我急於尋找答案,反反覆覆將新聞看了又看,電視台記者以不帶感情的機械口吻訴說案發經過:患有憂鬱症的職場女性,每天下班沉溺網路聊天,最終在「沒有情緒出口」的情況下,以領巾結束自己二十八歲的生命。「目前警方正深入調查中,不排除感情因素所造成。」電視台記者咬牙切齒說道。
憂鬱症。近幾年來無論媒體或明星或嫌疑犯慣用的名詞──最流行也最一無所知的名詞──它儼然成為獲取現代人注意力的最佳利器。「難怪啊……」人們由此找到「合理」的推論,由此參與其中的告誡孩子:「你們就是不夠忙,才會成天憂鬱!」事實上,憂鬱症可能源於遺傳或心理因素所致,「是一種必須經由治療的病症。」在她的部落格裡,如斯寫著,黑底白字的界面一步一步走向無光的所在似的,完全無法與她的開朗聯結起來。她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的憂鬱的呢?她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們共同分享箇中的苦楚與拚搏?
她是那麼能言善道的人啊。我再次想起溺死在海邊的那個男孩,他的沉默與她的隱瞞並沒有不同,不同的是,這一次在薄霧的秋日晨光底,我們依序步入靈堂後台,逐一向她做最後的告別。許是顧及後頭排隊的人群,或者對於死亡有所畏懼,每個人只是匆匆一瞥,根本無法好好停下來向她說些什麼,或者好好看看她……我只記得被鮮花簇擁的她,臉上有著平常少用的脂粉,微微外露的舌尖置了一枚古銅幣,那帶有宗教儀式的古老妝點,使得她一點都不像我們記憶中那個輕盈而活潑的她……說不定這才是真正的她吧:痛苦的、糾葛的、悲傷而憤怒的,只是她沒有確實表達出來而已。
「我很好。」她這麼談論著近況:「我覺得很開心。」在打出這幾個字之後,她就再也沒回應了。也許那時候她已經做出決定了吧,而我們這些朋友怎麼沒人察覺呢?
從那之後,我再也不參與「瞻仰遺容」了。與其目睹最後一面,為什麼生前不多看對方幾眼呢?更何況上了妝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親人或朋友嗎?
我無從確定。似乎一涉及死亡就難以冷靜的,以致內容有些離題了。真正要說的是關於姐姐的事。雖然發生在並不很遠以前,但回想起來猶如意外打開蒲島太郎的寶盒,竟似前塵隔海、驀然回首的激動全湧上心頭。那許是中元節的緣故,總容易使人想起生與死的凡此種種,而這與清明節掃墓是不太一樣的,包含了更多對於死亡的恐懼和思念。
那一天,母親突然提起姐姐的病說:「以後等我老了,看要怎麼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