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的另一邊,就是荷蘭國立博物館(Rijksmuseum),天空裡有一支龐大的吊臂,破壞了完美的景象。博物館正值為時十年的大維修期間,展品減少了,但我不會等待下一次才看,立刻買票進場。
我記得丹納的《藝術哲學》(傅雷譯),有一章「尼德蘭的繪畫」,一開始就離不開他所相信的種族、環境、時代三大決定因素,對於自然主義的實證學說我沒有多大興趣,就跳到歷史部分去。
丹納筆下的林布蘭,卻令我印象深刻:重疊交錯的氣氛、神祕的生命、日光與陰暗苦苦掙扎、快要消滅的光線、顫巍巍的反光……林布蘭了解人間的戲劇、懂得痛苦的宗教、真正的基督教,心中悲傷和憐憫,「他不受任何限制,只聽從極度靈敏的感官指導;他表現的人不像古典藝術只限於一般的結構和抽象的典型,而是表現個人的特點與祕密,精神面貌的無窮而無法肯定的複雜性,在一那間把全部內心的歷史集中在臉上的變化莫測的痕跡」,即使我不盡同意丹納的理論,也不得不認同他的說法頗有見地。
博物館裡的林布蘭展品,有《耶利米哀哭耶路撒冷的毀滅》。苦惱的耶利米竟有滿身的榮光,人間的種種不幸,似有上帝的注視,一切都在無限中被理解和安慰。《猶太新娘》是一個謎團,畫中的夫妻也許是以撒與利百加,丈夫的手按在妻子的乳房上,然而他們都有所思量,卻沒有半點激情的欲望,遺下矛盾的場景片段讓我們仔細想像。
林布蘭畫過不少自畫像,二十二歲時所畫,專注於光與影的實驗;二十五歲時所畫,專注於戲劇的效果;五十五歲時所畫的《如使徒保羅的自畫像》,與其說是自比聖人,不如說是神聖與世俗、他人與自我、理想與現實的完美統合。
走過十一個展廳,看過林布蘭和梅特蘇(Gabriel Getsu)的作品,還有弗美爾(Johannes Vermeer)所畫的《讀信的藍衣女人》和《擠奶女工》,終於來到第十二個展廳,只有單獨一幅巨作,《夜巡》。
畫作中,公民警衛隊成員正要出發巡邏,他們在暗夜之中,燈火微弱,各人方向不一,各有個性,只有正副隊長處於光亮之中,但更明朗的是隊長身後的小女孩,她是誰?為甚麼在這裡?也許她只是代表吉祥的象徵。
林布蘭明暸光影帶來的神祕能力,《夜巡》猶如舞台劇上一個凝定的場景,電影裡一個片刻的定鏡,不動的將會移動,休止的將會行進,許多人類的經驗退入歷史的暗角,只有少數人在聚光燈的目光下存在,還有永恆的象徵在背後推動人們、觀看一切,抉擇吉祥與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