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德國歷史博物館,是柏林兵器庫。於是,我聽見軍人響亮的腳步聲,子彈上膛,彈藥與木箱踫撞的聲音,車轔轔,馬蕭蕭。
軍人走了,剩下一個個獨立的身影,剛硬的雪白的雕塑。
原來的兵器庫是巴洛克建築風格,上面有新加上的玻璃天頂,粉紅色的外牆再沒有硝煙的味道,而且與新貝聿銘設計的新展覽館相連,中間有一道摩登的螺旋樓梯,好像歷史會迂迴曲折地通向新境。
當我看完《希特勒與德國人:國家與罪行》展覽,就轉往另一個展覽《貝加斯:給德意志帝國的紀念像》(Reinhold Begas-Monuments for the German Empire),其中有一張地圖,說明今時今日可以在柏林哪一個地方,找到貝加斯的雕塑。後來,我在亞歷山大廣場看到海神噴泉,在御林廣場看到席勒像,更教我相信雕塑家不單塑造紀念像,也塑造了城市的容顏、公民的意志,與肉身結合的不滅精神。
回到宗教改革時期,三十年戰爭以前,有人雕刻了一個木基督像,遍體鱗傷,皮膚不再完整,血紅的肌肉與骨骼袒露出來,也許,這是我看過最痛苦的基督像。他垂著無力的頭,擔荷人類的罪惡。
這個常設展覽名為《照片與文物中的德國歷史》,從西元前與中世紀,一直到東西德的分裂與統一的展品,呈現出文字與雕塑以外的,另一個大世界。展品有許多,印象最深的,不是偉人與皇帝的肖像畫,而是歌德送給少女烏爾麗克的寫字箱。
這份禮物一如歌德與烏爾麗克離別時所寫的〈瑪利浴場哀歌〉(Marienbad Elegy,《愛欲三部曲》之二),三百年後還在。
在我們胸懷純潔處湧起一種追慕,
情願將自己由於感謝的心情
獻給更崇高、更純潔的生疏事物。
為自己破解那永久的無名;
我們說:虔敬!──這樣幸福的高巔
我覺得有分,當我立在她的面前。
然而歌德的哀歌,是寫理想的破滅,升高以後,再降到失落的絕境:
一切屬於我,我自己卻已失落,
我曾經是群神的愛寵;
他們試練我,給我潘多拉,
所以財寶豐富,危險更豐;
他們逼我親吻好施捨的口唇,
他們分離我,讓我沉淪。(馮至譯)
小小的盒子可以攜帶外出,在旅途中寫一封給朋友的信、寫下如靈光一閃的備忘錄,在詩神降臨時打開寫字箱,可以將靈感攫為己有。寫字箱也是珍貴的禮物,箱裡有一面鏡子、歌德的肖像、烏爾麗克的手跡、鮮紅色的火漆印章、實用的工具。兩邊是小小的燭台,在夜裡照耀信筆而寫的文字。
當我按下快門,我將自己藏身於寫字箱中,在歌德的面孔旁邊,從此就棲居在他永恆的文字裡,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