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之時，正是盛夏。一路上，淡藍的天空下，滿眼盡是一片片嫩綠的花生，一畦畦翠綠的黃豆，一行行碧綠的玉米，眼中流動的盡是各式各樣深深淺淺的綠。我的心禁不住歡悅起來。

我所記得的故鄉永遠是這樣美麗，更美的是故鄉有許多愛我的人。我最牽掛的是外婆。我這次是專為了看外婆來的。她已經七十多歲了。在我還未出世之前，外公就因病離開了我們。這十多年來，外婆和舅舅一家生活在故鄉的老屋裡。因為父母工作忙，我快樂無憂的童年都是在外婆身邊度過的。五年前，我隨父母到城裡讀書，隨著年齡的增長，學業的繁重，我很少回去看她了，外婆不會用電話，我也總是忘記給她打電話。聽舅舅說，每次她只要接到我的電話，她都會哭。

傍晚，我倒了老屋的門口。走進屋裡，我看見外婆在搖風箱，喊她一聲「婆」。她似乎沒聽見，我又喊了一聲，她站起來，稍微遲疑了一下，才激動地喊我的小名。我走上去拉住她的手。外婆的聽力和視力都大不如從前了，我不免難過起來。見過面後，她就張羅著小舅去買菜。我走出廚房，環顧起這熟悉的院子。不一會兒，外婆喊我吃飯。童年在外婆家吃過的飯是我一生中的美味回憶。那晚我又聞到了久違的飯菜香味。我吃了很多，晚上也睡得很香。

第二天下午三四點鐘，火辣的陽光收斂了些。外婆打起鋤頭，說：「我到河邊芋頭地裡看看。」我一聽，連忙勸她不要去，外婆應道：「沒事。」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要不要，太陽把你晒黑了。」

「沒事沒事，你再不讓我出去，我就回家了。」

「要麼，你就跟著我吧。我把涼帽給你戴。」外婆似乎被我的話嚇住了。

從外婆家門一條下路直往前走就到了河邊。這條路的兩邊是花生。花早謝了，只剩下葉子，果實還在泥土裡醞釀。我記起小時和表哥在花生地裡打鬧，花生葉的汁液把我們的褲子都染上了褐色的斑漬，回家後外婆直罵我們是「討債鬼」。現在外婆又在身後喊：「慢著點兒，別碰到花生葉子。」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外婆被落在身後。我折回去，接過她肩上的鋤頭，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走著，不去挨花生葉子。

河邊很美，坡上是莊稼，坡下是一叢叢茂盛的蘆葦。外婆顫巍巍地下了河坡，我也跟著下去。看到芋頭，我又想起了幼時的樂事。這芋頭葉肥厚寬大，只要有水灑上去，水就會凝成一顆晶瑩的水珠在葉心滾來滾去，而水珠卻在葉子上不留下任何痕跡。小時候，我常把水灑在葉子上玩，這時定會討來外婆一聲「討債鬼」。

回憶，在軟軟的河風中上下翻飛。

傍晚，我和外婆回到家。外婆熱得滿頭是汗，我倒了杯茶給她，她一口氣喝下去，舒服地咂著嘴。這深褐色的茶水裡泡著薄荷葉和藿香葉，我也倒了一杯，果真很涼爽，齒頰間還有股草木的清香。可小時候，我卻討厭這涼茶，吵著鬧著要喝珍，外婆只好去給我買。她拿著熱水瓶從高處往杯子裡倒水，我興奮地用勺子在杯子裡亂攪，濺出的熱水珠蹦在我身上，至今還留下了淡淡的疤痕。想到這裡，我又倒了杯外婆泡的涼茶，一口一口細細品味起來。

外婆換下勞作時那雙沾滿泥土的鞋，我看到了外婆的腳，因常年勞作而歪腫，還有厚厚的老繭。我好奇地問：「婆，你怎麼沒有裹小腳呢？」外婆笑了，說：「裹了，只是沒裹幾天。」我又追問：「為什？」她平靜的臉上浮出些傷心的神色，只說記不清了，我也沒再多問。

她站起身來說：「不早了，該煮晚飯了。我麵給你吃吧！好吃呢！」我高興地答應了，白白的麵團在外婆那雙粗大卻靈巧的手的搓揉下愈來愈鬆軟。揉好麵團，外婆就拿起那根我小時候不聽話，嚇唬用來打我的麵杖。外婆推著麵杖，反反復復地擠壓麵團，不一會兒薄薄的麵皮幾乎蓋住了整張桌子。我打心眼裡佩服外婆這雙粗糙不平卻辛勤靈巧的手。我問道：「婆，你怎麼會麵呢？」外婆笑道：「那時候，不會麵做餅的還叫女人家呀？」我笑了，外婆又補充道：「現在我活著還弄些給你們吃吃，等我眼睛一閉，哪個會弄？」我忽然看見她眼睛中的淚光，也難過起來。那晚的麵條真香，又鬆軟又勁道，再配上外婆熬的花生醬，真是絕了。我大口大口地吃著，也顧不上那些又大又黑的故鄉的蚊子在身邊亂飛。外婆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手中搖著蒲扇替我驅趕蚊子。我一抬頭，看見外婆在笑。

短短幾天過去了，我要回城裡去了。我又看到了外婆渾濁眼神中的淚光 。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一草一木也都漸漸遠離了我，我感到無限留戀。我想到外婆，忽然慟哭起來。她善良、慈愛、勤勞，飽經滄桑，還有一點點的傳統，可她卻在一天天老去。

想到老，我害怕起來。還好在迎向命運之時，我的心中還有塊永遠溫暖的土地，有一直掛念的人，所以縱然有生而於世無法逃避的種種恐懼，卻可以從他們身上獲得前行的勇氣。這樣的溫暖和牽掛，大約就是懷鄉的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