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依照經驗,憑各種抽血檢查病理報告幫疾病做分類:「很遺憾,這個預後很差,五年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請做好心理準備。」「啊,恭喜您,這是比較不具侵襲性的癌症,手術切除之後搭配化療放療,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可以完全康復。」但那百分之二十呢?那些被死神隨機選中的人們,經由醫學科技告知死期以後,原本被賦予的生存意義忽然全部遭到剝奪,最後那一段茫然朝終點走去的時間,又是什麼樣的光景?
張醫師發現,他的字典裡關於這項條目的資訊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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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張醫師把在醫學院最後一堂課上完,課堂結束前宣布了明年將不再開課的消息。底下的學生們發出驚訝又惋惜的聲音,開始竊竊私語。
門診也停掉了不少,一方面是他自己的意願,另一方面也是近來體力已大不如前。空出來的時間他開始寫作,分門別類,把他所蒐集的疾病案例逐一書寫出來,像一本辭典,又像臨床教科書。
行醫久了,信手拈來就是許多病例;他珍視那些病人用生命換來的經驗,認為只要把這些知識傳給後輩,病人就不曾真正死去。他並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遺忘那些病人的臉,反而隨著年齡的淘洗而更加清晰。
醫院給張醫師一段留職停薪的假,結束時程未定,但關於他病情的傳聞早已傳遍科內。某天他回醫院辦手續時,心血來潮抽空回辦公室看看;那些熟識的住院醫師與助理們露出驚喜又藏不住擔心的神情,終於有人鼓起勇氣問他說:「張醫師,你怎麼變那麼瘦?」他看了看鏡子,臉色蠟黃,雙頰深深凹陷,簡直就像──典型肝病病人的臉。這副面具終於也戴在我臉上了,張醫師心想。
張醫師的體力愈來愈差,常常寫著寫著就陷入昏睡。好在醫院給的假期,讓他在那段空閒時間之內,把腦海中大部分的知識抄錄完畢。
兩周後,張醫師接獲一紙換肝通知,住進了自己熟悉的醫院內。
換肝應該算是一般外科最大的手術之一,同時也是肝癌患者的最後抵抗與防線。手術之後,張醫師昏昏沉沉地睡了幾天,耳邊依稀人聲雜沓,好多人來看他;聲音或男或女,有些人撥弄點滴流速、有些人對著監視器上的生命徵象低聲討論,大概是他的醫師朋友們。他們都很關心,但卻也愛莫能助;這畢竟是一個人的戰鬥。
後來,他慢慢有力氣睜開眼,甚至試著想從床上坐起來;從這樣的角度仰頭看病房倒是第一次,很是陌生,他有時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身為主治醫師,他很容易地可以問到自己的檢驗數據,並透視隱藏在那些數據之後的病況。數據並不樂觀;肝功能大幅衰敗,新加入的抗排斥藥物,讓他的免疫防線節節撤退。
接下來將會是一次感染,迅速擴大為敗血症,然後多重器官衰竭,休克,呼吸與心跳停止。
多麼熟悉的病程,他很清楚知道往後劇本應該要怎樣搬演。
但是說也奇怪,他並不特別地恐懼;不知是否因為對於自己的疾病了然於胸,他對於死亡過程沒什麼異議。偉大或渺小的人都必須要死的,平凡而常見的死亡,每天都在發生;當你真正接受它之後,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他想起那部長久以來不斷以各式疾病累積起來的巨大辭典,死亡構築的堡壘;其真正意義說不定只是讓自己得以反複練習,當死亡來臨時應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那些痛苦與恐懼。多年的行醫生涯,他依然無法治好自己的疾病,卻反而在臨終時,以另一種方式拯救了自己;他清楚感覺自己正在死去,那些世居於辭典裡的鬼魂,用各種姿態顯靈,給他安慰,給他勇氣,陪伴他走向遠方。
他又想起了那血癌患者對他講過的話。
「說不定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