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爸爸,好想再握他厚厚的手,好想保留他的隻字片語。翻箱倒櫃,發現一本鎖在抽屜三十年的紅色日記本。紅絨封面已然滄桑,泛黃的頁面記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八個人。圖/王文靜(商周媒體集團執行長)非報系
我好想爸爸,好想再握他厚厚的手,好想保留他的隻字片語。翻箱倒櫃,發現一本鎖在抽屜三十年的紅色日記本。紅絨封面已然滄桑,泛黃的頁面記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八個人。
與其稱之日記本,毋寧說是一本家譜。沒有情緒,只有幾頁的幾筆記述。譬如在他自己部分,寫下自己的生辰、於民國三十九年五月來台。並回溯生命的根源,說明祖父啟珍公,清朝科舉秀才。爹爹從沒想過會在異鄉成家,因此晚婚、晚為人父。我是第一個喊他爸爸的人,不難理解四十歲才得女的他,對我的心情。我如入密室,小心翼翼地翻閱紅色日記本,看到他鉅細靡遺描述我的誕生,在哪一個診所、幾點幾分、幾台斤重,及從小學、中學到專科的每一段求學,出嫁那天的國曆與農曆日期。許多我自己都沒想到要記錄的事,他像「拾荒老人」般珍藏敝屣,或藍字或黑字,以不同年代的筆跡惦記著。
這就是他,喝酒豪爽如大江大海,但情感內斂不動如山。他從未跟孩子說過「愛你」,罵起人來,一條街以外的人大約都聽得到。但他如鬧鐘般喚醒我們每天的起床,為我們準備早餐;等候我們每天的歸來,看我們津津有味地吃他燉的牛肉湯、紅燒魚。從我們小到大,從他黑髮到白髮。
他隻身來台,沒有家,想家的時候就唱「綠島小夜曲」,就酩酊大醉。他寫家譜,就是對於老家的思念,就是不想遺忘。他說,人不能忘本。
他這輩子,念茲在茲的就是沒能奉養父母「一粒米、一縷絲」,這是他的痛。他教我,人不能忘本,對父母如此,在工作上亦然。我擔任商周執行長的第一堂課,老師就是父親。
三年前的一個周末,我回老家看父親。他緩緩的指著兩瓶龍眼蜂蜜說:「不是什麼昂貴的東西,但是蜜很純。」他反覆說著,要我提去送給商業周刊創辦人金惟純。問我「這樣做,妥不妥?」我愣住。為何我沒想到要感謝金先生?而是,父親。
父親多次中風,第三度中風出院後,金先生專程到我瑞芳老家探望他。小小的客廳侷促坐著兩個無話可聊的男人,但父親念念不忘。父親還記得,十年前,金先生提拔我任總編輯。一個連大學文憑都沒有的女兒,竟當上總編輯,這是他老人家怎麼也想不透的。
他從不誇我,但眼神中,可以窺見老人的欣慰。欣慰來自於「女兒還有一份穩當的工作。」每當我倦勤,他就慌張不已,反覆說著:「飲水要思源,要謝謝金先生。」看著這兩支蜂蜜瓶在飯桌上,我湧起擁抱它們的衝動。我彷彿看到,漫漫白晝,剩下單眼薄弱視力的父親喃喃念著號碼,吃力的撥打電話,一次又一次,終於撥通郵購的電話號碼的畫面。我可以感受到,屢敗卻屢撥,是老人家急欲說出口的感謝。
我想,縱然我跟金先生說一千萬聲感謝,都抵不過父親的這兩瓶無言的蜂蜜。確實如此,金先生非常詫異中風後的父親如此惦念。
父親過世後,我跟三妹說,你寫一封信給爸爸。她寫著:
「五年前你中風、失智,給了我們孝順的機會。而後每回中風,你總是用過人的意志力,再度站起來,因為你知道孩子們愛你。
縱使醫生告訴我們,終有一天,父親會因為失智退化忘了我們,忘了他自己,忘了一切一切。但我們會努力讓他想起,對我們而言,重要的不是遺忘,而是能和爸爸在一起。
你無法行走了,沒關係,我們用輪椅推著你;你無法閱讀了,沒關係,我們念給你聽。無法吃東西,沒關係,我們一口一口餵你吃;無法說話了,沒關係,我們唱歌給你聽。
去年九月中秋節,你再次中風,這次,你真的累了,坐不起來了。爸爸你不要怕,不要擔心,現在我們正緊緊地在你身邊,陪你走完人生的路。
以前一直沒機會跟你說,希望現在你還聽得到:謝謝你,當我們的爸爸。如果有來生,請給我們機會,讓我們生生世世當你的孩子。」
十年前媽媽走了,現在爸爸也走了。六月二日下午,我們將以「將進酒」為主題,為父親辦音樂追思會。追思會之後呢?家,好像空了。但,我跟妹妹說,這本紅色本子,就是我們的家。我們要延續爸爸的筆,傳承這本家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