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在班上很少說話,下課時,往往留在座位上。之之的皮膚極白淨,近乎透明似的,彷彿發著淡淡的綠光。我望進之之的瞳孔,左右各生著一棵小樹,葉子嫩得鮮亮,像是有很多話想要訴說。但之之似乎不知道她的眼裡長了兩棵樹。
之之的位子在教室的門邊,下午的陽光時常斜斜照在她的制服上,白襯衫因此顯得更加亮白。夏天過後,之之瞳孔中的樹徐徐垂下氣根,一晃一晃的,宛如有風自她的眼底吹來,凡看過之處,均生出小草,搖動清涼的綠意。
秋冬之交,之之常感覺眼睛疼痛,像是有人拿針刺著眼角膜般,微微灼熱、腫脹。每當她眨眼,便能聽見非常細微的,碎裂的聲音。此時,她瞳孔中的樹落了一地黃葉,錯節的樹根蔓延整顆眼球。幾天後,之之告訴我,所有人在她的眼裡,都變成了植物。
忽然間,之之開始喜歡說話。她說,國文老師是老松,有雪堆積在那針葉上。她又說,風紀股長是綠竹,中空的竹心裡住著一隻隻小鳥。我問之之,我是什麼呢?她答,妳是鐵線蕨,葉柄漆黑光亮,扇狀的小羽葉邊緣微微反捲,裹著一群群孢子。這時,我想起瀏海下的小痘子,不免有點窘。
寒假結束,之之沒來上學。當她失蹤滿一個月,我終於確定她消失了。我不曾試圖找過之之,賭氣似的,因為整個寒假她也不曾找過我。每天放學後,我開始獨自一人前往城裡的公園,坐在榕樹下。這裡是從前我與之之常來的地方,我想著,忍不住哭了,低頭看見樹根盤據的間隙,長出一棵樹苗。
當天晚上,我夢見了一棵巨大的榕樹,那樹的肚子是空心的,非常乾爽,之之蜷縮在裡頭,像是睡著了。我拍擊樹幹,不停喊著之之的名字,愈拍愈大力,愈喊愈大聲。榕樹的漿果像是雨一般,紛紛落下,打疼我的頭與手臂,疑是榕樹生氣了,欲驅趕我離開。而之之始終一動也不動的。
隔天早晨梳洗時,我看見鏡子中的自己,兩隻眼睛裡,冒出兩株小小的鐵線蕨,隨著我的呼吸,一晃一晃的。我忽然非常開心地笑了,以為之之並未真的將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