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個年代，你和一些學文學的、剛走出校園、對寫作懷抱夢想的年輕朋友，一起開始了文學路。不管是出版社安排，或是個別邀約，你們經常聚在一起喝咖啡、聊天；有一次你和其他五位同時間一起出版小說集的女生，聊到婚姻和養育兒女的話題。你們六個人成長環境並不完全一致，像你在童年時遇到「說國語運動」，不小心脫口而出的台語換來一副寫著「我要說國語」的紙牌掛一整天的懲罰，這種經驗另外五人都沒有，另外兩位是外省籍，國語是她們的母語；餘下三位，不是父親或母親是中小學教師，就是在都會區長大，從小就處在說國語的環境裡，說得一口沒有台灣腔調的國語。

在談到婚育問題時，居然是和這個語言經驗相同的一比五的答案，另外五個女生都表示，即使結婚也不打算生兒育女。當時你有些驚訝，在此之前，你從未想過女性的人生有其他選擇，走入婚姻、養兒育女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她們不想要小孩的原因很多，這也是社會開放後必然的現象，每個人的人生多了許多選擇，但是你呢，你想要小孩的原因什麼？你忘了當時是有人問起，或者是你問你自己，但是你居然連答案都忘了，或者，本來就沒有答案。

一個已經大學畢業，喜愛閱讀，以寫小說來探究人生的知識女青年，連自己的人生為什麼要這麼走都不明白，不曉得算不算教育的失敗。不過那次談話，倒是開啟你思考這個問題的契機。你努力在未來的歲月中尋找答案，當你和交往七年的男友步入結婚禮堂，甚至在他一年十個月的兵役期，面對好幾位追求者都沒有變心時，你彷彿找到一個答案，原來你是一個害怕改變，只求安全，沒有勇氣嘗試其他可能性的人。

也許是你的成長過程讓你把安全感放在首位，你學走路時，沒有大人在旁呵護，你自己知道不扶著牆或桌椅行走，就會跌倒摔破皮；你被亮晃晃的火焰吸引住，忍不住想抓住那動來動去的金色光芒，於是碰觸的手指起了大水泡，痛了好些天，於是你知道要離火遠一點；你不必親自經歷死亡，當母親的身體躺在廳堂漸漸失去溫度，就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母親並不常擁抱你，但是你知道她再也不能擁抱你，因為死亡；你不必經過談戀愛、失戀的過程，就知道愛人是件多麼危險的事，很容易讓人傷心欲絕，古今中外許多愛情故事告訴你……

男孩與女孩

胡適寫了一首短詩，完全是白話文運動我手寫我口的風格：「我實在是不要兒子，兒子自己來了。無後主義的招牌，於今掛不起來了！」和胡適不一樣，你是要兒子的，這男孩不是自己來的，是在你期待中來到人間的。當你選擇一條安全的人生，或者說，你沒有選擇必得要走這條安全的人生路時，生個兒子就是必備的條件，當你有了兩個兒子，你更清楚這條件的必要性。你的手帕交生了兩個聰明美麗大方的女兒，丈夫家境優渥，事業順利，怎麼看起來都是幸福家庭，有一次她對你說，「如果你的兩個孩子也都是女兒，站在我的處境，醫生世家，老公是獨子，公婆的醫院正在想辦法交棒，你就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你這才明白，當懷了第二個孩子時，你曾說這一胎想要女兒，你婆婆不是說，「要兩個孫子才夠，你若想要女兒，就再生一個吧。」因為你連生了兩個兒子，所以你不必去想這個假設問題，如果你連生了兩個女兒，你會不會像你母親那樣，連生了七個女兒，才因為生病停止生育這件事？

你有了男孩，就算那是女孩也一樣，你對他們的期待除了一般天下父母會有的想法，像是平安健康、成龍成鳳之外，你多了一點不大一樣的願望，你希望他們擁有自信的人生，那種自信是與生俱來、自然天成的，因為知道我可以而自信地去面對。就像你從小一起嬉玩、一起學習的鄰家女孩，你稱她為公主，如果人生實驗有對照組，公主就是你的對照組，她是公主，你是婢女；她美麗大方，你其貌不揚；她富有高貴，你貧寒卑微；她有自信，你沒自信。不管在街上或校園裡看見校長、主任、老師等當權者，大部分人會選擇避開吧，她總是毫不猶豫迎上去打招呼，她知道師長們認得她，會對她和善；她趾高氣揚，校園裡沒有人敢欺負她，她體魄強壯，又是有名的「赤」（凶巴巴）。自信這個特質你沒有，你沒有機會養成，你希望孩子們擁有。

男孩出生後，和人間初接觸的剎那，用哭聲向世界宣示「我來了」，你暗自許願，在他未來的人生中，歡樂多於哭泣。在男孩成長過程，果然歡笑多，悲泣少，偶有的啼哭，不是兄弟爭奪玩具，就是向疼寵他們的阿嬤撒嬌，哭泣是他們最有效的武器。到了懂得愛哭是怯弱的表徵的年紀，他們就不再拿哭當武器了，他們只要開口，「阿嬤，我要喝果汁」、「阿嬤，我肚子餓」……食物飲料便會送上，「媽媽，下周要交補習費」、「爸爸，我要參加畢業旅行」，甚至……「媽媽，我今年的生日禮物要……」

在寵溺的邊緣，你盡可能滿足他們，這樣可不可能讓他們建立自信，知道他們有能力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你不知道，因為男孩的人生才要開展。

都到了中年，你那幾位一起走文學路、說不要小孩的朋友結果呢？其中一位暢銷作家，在臨近中年之際，突然覺得人生經驗還缺一個母親身分，於是做了高齡產婦，順利生了女兒，新聞還轟動一時；另一位，在報社擔任工作，守住文學這一塊園地，後來結婚生子，也有了兩個男孩，當婚姻亮起紅燈以離婚收場時，夫妻各得到一個兒子的撫養權；另外三位，一直到現在，都還覺得，小孩是天使與魔鬼的綜合體，不是她們能應付的，還是敬而遠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