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學院,有一棵印度黃檀隨風輕輕搖曳著,一群鳥雀穿梭其間,經年響徹耳畔。
那柔軟的枝葉給四方無名的來者幾許自由,沒有任何粗壯枝幹的阻擋,只任風來去穿梭,隨意舞動款擺。時而透露著微隱的天光,時而穿梭喜悅的鳥語,葉隙與葉隙之間多了一般老樹沒有的率真自在。樹幹粗可環抱,樹蔭濃可蔽天,在偌大的學院中庭昂然獨立,卻絲毫不覺其孤傲嶙峋,小草依身樹下各自吸吮日月光華,安靜而自足。拿著一本書坐在樹下的我,總是既專心又無法專心。
記憶裡坐在樹下的時光總是流逝得特別快,書本一打開,思緒還來不及聆聽文字開口說話,陽光就俏皮的鑽進一排排整齊的鉛字裡,仰頭望去的,遮住一片天空的葉,卻又不著痕跡的將透亮的雲影揉碎成凌亂的足跡,任你怎麼跑來追去,就是無法猜測他們下一刻又將竄去哪一方。書是放在膝蓋上等著,心卻任由這棵樹自由的搖曳著。
一棵學院之樹,生長的姿態是這般自在如風。每當躋身學術殿堂感到茫然四方時,我都會情不自禁的來到這棵樹下。亙古時空如烏雲壓頂,無言且無情,人走來此樹下方覺萬物斯有情。
這兒仍是學院一隅,學生上下課並不會從這兒經過,除非走來這裡只為坐在樹下。中庭是三方牆垣自然形成的天地,四周氛圍依然維持學院一貫的嚴謹肅穆,方正古意的石磚堆砌成灰黃的牆垣,整齊不苟的持守著教室裡一雙雙求知的眼神。一扇扇沉重的落地窗區隔著室內和室外,室內學子整齊的桌面上堆砌著一本本厚重的參考書,傳授知識的教授站在講台上不時口舌舞動,不時看著振筆疾書的學生。風在窗外輕輕舞動學院之樹,陽光依然穿透葉隙撒在綠油油的草地,樹影隨風搖晃學生沉靜的臉龐,沒有多餘的修飾,每片樹葉安靜的生存在時間裡,時間走在自己的節奏裡,室內與室外的生命時而輝煌時而掩映,知識與知識也在彼此的碰撞間極盡所能的伸展無限疑惑。
鐘響了,人影開始晃動,不安的參雜迅速的,身軀與身軀互相交錯,掩映在窗玻璃上熱鬧無比,我在樹下,樹影兀自恣意的搖盪。來來往往的學生緩緩騎車經過前方杜鵑花叢,粉紅嫩白,好不熱鬧。
桌上的書本隨著人影紛紛也開始晃動,站在講台上孤身的教授也開始彎腰收拾自己的講義,學生自顧自的聊起來,老教授轉身拿起板擦小心翼翼的拭去之前再三強調的話語,每一句話轉眼化為空白牆垣,學生紛紛背起書包離去,下一節課的學生又匆匆走了進來。有時側身才能擠進學院的正廳,待擠進教室,好不容易找到安座的位置,鐘聲又倏忽響起,老教授提起沉重書包,緩身步出講台。 中庭鳥語依舊,我仍是一個人坐在學院之樹下。
老教授穿過一片一片窗玻璃,身影有些蹣跚,長長的走廊只一個人繼續走著,我的眼睛順著他的腳步漸漸挪移,穿過一排一排教室座椅,而後竟然就消失在長廊的盡頭。當我悵然若失時,他微微佝僂的身影安靜地步出灰黃牆垣,朝我身旁走過。此刻我終於看見了他,看見他在樹影閃爍間明亮的眼神,他的白髮,他的舊式皮鞋。他在樹下逗留了一會兒,我起身向他致意,他微笑以對,而後緩緩離去。
我在樹下想起時時默念於心的的張九齡〈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任光影向四方自在移動,身影漸次拉長,老教授依然提著沉重的書包,默默向學院另一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