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熱啊。男子尋著一棵樟樹，在突起盤錯的樹根上頭，放下背上的包袱。揩揩汗水，絞扭汗巾，土地彷彿嘶了一聲迅即吸取汗水入地。

愈走愈遠，山徑愈走愈長。每次呼吸，氣息攪拌著心跳，無名滾熱的氣流激起又逸去。「尋找碑石，這麼困難嗎？」他搖搖頭，沒有留意烏黑的髮際已經滲出星點灰白。回想沿途的菅芒草比人高，要走出一條路，得使勁揮開草莖。陽光鋪曳黃土地，右手掌漸漸湧出點點腥紅。由於包袱太沉重，他將裡頭的百家姓丁蘭尺等雜物放在路旁。

第一座青山，青山入眼，瞳孔收縮，眼前一脈碧綠。他孤獨地坐著，將自己坐成了山頭。白雲靄藹，緩緩移到身邊，又悄悄盪開。山風頑皮地穿過他的衣角，拍打著瘦削的胸膛。

小時候，永遠只能瞧見叔叔工作的背影。常見叔叔熟練地抓起石頭，放在工具室的地上，旋即取出丁蘭尺，提按機器，刻畫著字。休息時，則看見他被石粉刺激的紅眼與汙黑的指甲，啃著便當與地瓜簽。有時趕工，叔叔需要日以繼夜地工作：在墓碑原石上丈量、雕刻、噴砂、鑿圖像與拋光。他能做什麼呢？就只能在一旁坐著，摩娑著早已泛黃的百家姓，吟哦著各家的祖籍。自從父母不在後，叔叔那雙操勞的、粗裂的手，卻是撫養他的經濟支柱。男子抬起頭，淚水方不至於滾落眼眶。

突然間，一條蛇竄出草叢與他對看。他驚慌地覷著那雙漆亮的眼睛，吐信的舌頭紅似血滴。那上下搖擺的蛇身，鱗片結實地閃爍著。男子靜下來，腦裡充滿什麼又像什麼也沒有充滿般地，閉上眼睛，心中默念：「南無阿彌陀佛……」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但見滿眼濃綠，哪裡有蛇的蹤影呢？

拍拍胸脯後，又重新上路。中午時分，深入另一座山。山凹擊眼處，兩三座小石墳，長著青綿的苔蘚。石碑碑文已漫渙難以辨識，石頭額頂縱橫的紋路，刻著歲月滔滔的漩渦，通過多少天地元神。男子手擎水壺，忽地哽咽難語。他想到常年辛苦撫育自己的叔叔突然病倒，加護病房外的牌子屢屢掛著「病危」。因插管沙啞中難語的喉嚨，吐出較為清晰的語言是：「石碑，山頂的石碑啊！」男子了解。離開醫院後回到店裡，收拾行囊便向山裡出發。

「尋找到伊的墓碑，是我的心願。」從小時候開始，叔叔懷抱著他就常常說著。「少年時我有伊，伊緊早就死，家人也都搬搬走。許多年了，我想要找到伊，看看伊的墓。」或許這就是叔叔不婚的原因吧。年輕時的叔叔，鏡子中英姿颯爽，臉龐輪廓線條剛毅，他卻獨鍾鄰村的小玉，小玉也似暗戀著他，兩個人藉著錯身的靦腆眼神傳遞情愫。可是誰也沒有料到，一場小感冒，竟然轉成肺炎，小玉不幸去世。轉過身體面對面，叔叔突然老了，萎弱如風中的枯葉，鬢毛星星如爐火灰燼。

當千年萬年以前，礦物質在地的最底層骨肉交錯、互相傾軋，終至融合成石頭。好的石材搭配刻字與圖紋，恰如毛筆配硯台、好茶葉配好水般，顯出恰如其分的莊嚴美感。當親屬入土為安，向那碑石叩拜，冷硬的碑石在剎那間與生者交相通感，溫暖往生者墓碑上的銘刻文字，會穿向另一世界門牌號碼。「刻墓碑這行，我緊驕傲。」叔叔常說。無論富貴或貧賤，人的一生皆有「生、老、病、死、苦」，精簡的碑文字數裡，含藏著人間最大的祕密，而墓主的名字因通過這碑刻不朽。人赤裸裸來，紅塵翻滾一遍，沾惹多少愛欲名利：用衣裳疊來自尊，用房子擺出門面，到頭來這一身，墓碑還是別人來決定。自己，在哪裡呢？在鄉里，叔叔昂首闊步地行走，因為他是人間最後一段路程的詮釋者，能將斷絃的生命復刻成獨立的永恆。

此刻，望著病床上走了樣的叔叔，瘦細的身子日復一日風乾似地蜷曲起來。一天，翻身擦抹後的叔叔，突然淨白起來，臉龐粉紅地透著微光。男子思惟，要趕緊上山尋碑去。

日月投影在男子的額頭、背脊與鬍鬚。狂風急遽拍打岩壁。他敬過這些無姓氏的墳頭，抽起腳跟，又將衣物負累擱下，沿著山脊，順勢而行。

萬物競長，風動鳥鳴。小徑旁出現隱伏的小河流，順應山勢，彎曲而上。他剝開纏繞的葛藤、山蕨與過貓，恍然未覺身體遍布荊棘的刺傷。鳥雀驚走後，見到溪流中逆流的魚類。魚群努力往上流游去，間歇略停，去啄食石間的青苔，旋即又迅速上溯。男子極目四望，彷彿想要尋找什麼。瞧見鷺鷥披掛稀薄的層雲飛過，像是嘲笑他的呆立久站。「不管也不想，就走吧。」男子心道。

叔叔開小小一爿的刻墓碑店，位於山入口處，木刻店招牌，經年已漸腐朽，這店在鄉裡不起眼，是家「需要時才有人來」的店。他似乎不求營利，也不在乎一些不解或鄙視的眼光，在門口旁邊放著大茶壺，寫著「奉茶」兩字。行路的人，不論是拎著檳榔的、揣著開山刀的，都會習慣地駐足片刻，品味叔叔泡的茶。那不過是一撮鐵觀音，初泡時濃郁甘香，隨著日暮黃昏，茶味愈來愈淡，但是路過的人無不在汗流浹背時，舉起水壺對嘴砸唇，捏著衣襟搧風狀，彷彿茶汁有多麼香甜似地。凡是叔叔在屋裡工作時，外頭一定缺不了這一桶茶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