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和他去了烏來,當然是為了櫻花。當時看到網路上消息說彼處山櫻花已開至九成,顧不得二二八連假可能湧現的人潮,還是決定動身前往。搭上客運,一路自城中顛簸駛向東南方的山,車中潮暖的空間擠滿了乘客,迴身伸展的縫隙也很難勻出,氣體在人和人的肺間反覆,委實折騰。將近兩個小時後,才好不容易到了站,山中是冷風寒雨。
撐傘沿旅遊地圖上指示的賞櫻道路行走,舉目盡是悽惻迷離的顏色,才領會到花開九成,竟是九成已經凋謝。春日遲遲,卻又太速,那些想像中的繁花盛景,來不及注目,已然推擁入時間的漩渦裡頭,或許就翻滾為塵土和流水。
當然長路漫漫總不隨花落消逝,仍然固執於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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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次經過一道路維修的路段,隨意一瞥竟看見城市的微觀剖面,完全顛覆了自己的刻板印象。貌似黝黑厚實的柏油路,只有薄薄的一層,不過奮力張開手掌的距離,其下就是原始的通至地心的土壤。路面之上的樓房,在天空和高雲底下也同時顯得渺茫。總覺得在城市裡居住過久,彷彿就會使人忘失了最初,自己也是從廣闊的天地中走來,如一只被暫時寄放在博物館外、狹窄置物櫃裡的背包。
山中野外的花季,也是在召喚著我們要回到自然吧。彷彿身處千花萬葉裡頭,能夠比較輕易地找回自己潛伏太久的熱烈的情懷。在纖弱花枝底下,我們更顯強壯,也可以決定要更放心地揮灑生命中最純真的部分。
但風雨中行走,鞋子在水窪進出中浸溼,慣於在騎樓間閃躲的傘似乎不夠廣闊。一邊打著哆嗦,一邊卻不禁想起了千年前的詞句,「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惜取眼前人。」不禁相顧失笑,何苦迢迢來到此處湊熱鬧,換一場人去樓空花事已盡。平常坐臥起居之處,不也就有更迭流轉的節氣。
比如醫院前分隔島上,小寒大寒之間綻放的洋紫荊。濃豔的紫色花瓣上細細勾勒著嫵媚粉紅線,大剌剌開了滿樹,又毫不惋惜地墜落,車輛過處的狼籍也是壯烈的。比如醫院外頭路側,四五株嵥峨的流蘇,一季枯索的枝枒在雨水間便突然抽出芽胞,並且次第開展成形,有了厚實的質感與尖新的顏色。或是驚蟄過後,社區宿舍窗外,湧升的紫霧黃煙。那是屬於這個時節的最放肆的氛圍,通泉草、蒲公英、酢醬草、黃鵪菜……在乍暖還寒的天氣中,像革命的火種擴散開來,騷擾著,鼓動著,一簇一簇地遍滿了視野可及的所有青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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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山中回到人間之後某天,我和他沿著灰磚道走過那一片生意盎然的花園,他提到紫色和黃色,於古代是高官皇族專屬,黃袍紫綬,貴氣無雙可了不得,但是此刻卻身處雜草錯花之中,卑微迫近低低土壤,或許是委屈,也或許真實的高貴是不在乎位置的。就在那個短暫時刻的停佇,看向草地,光影微微,間或有風吹拂,大塊的色彩搖盪歇止,顯得不太真實,彷彿降低降低,降到螞蟻的高度,感受到一種巨型的寧靜,以及生命繁茂衍息的喜悅的躍動。
他說,這一片通泉草也不輸山櫻花啊。我微笑以對,深有同感。
其實城市之中居住,並不時常覺得桎梏,車水馬龍之間,除了大片草地花帶來勃發的生氣外,也慶幸每個街道轉角,總會有幾株樹,靜靜地吞吐,搖曳,靜棲。樹們就和每一個經行而過的平凡人相同,歷數著塵世裡的節氣,親身體解春生夏長以及秋冬的止眠。往往覆覆,卻也蘊藏著更迭相異的震顫。因為和樹們呼吸著同一座城市裡的噓息,彷彿也覺得雙腿的步伐,可以憑藉那些比自己年長的樹們的根系,穿透這一層稀薄卻堅固的柏油,在原始的土壤中生根。
我們居住的醫護社區裡頭,有座小公園,當初搬來時,拉起了黃色的警戒塑膠帶,將一座傾壞的溜滑梯包圍起來,整座公園死氣沉沉的。過了一年終於修整開放,日夜得見幼童成群嬉戲,父母祖輩則於左近關愛注視,每次經過都有種無端的感動。圍繞公園的樹們是鍚蘭橄欖和大花紫薇,巧合的是此兩者都會變紅葉,但不同於楓葉是全體樹葉受寒氣催逼後,變色落盡,捨身取義的味道,而是先知似地,每一片樹葉分別感受到生命裡,那不可迴避地結局逐漸靠近了,便慢慢轉化為一方燦爛的色彩,成為一片小天地裡最美麗的完成,不等風吹,無聲掉落在歡樂細碎的步伐旁邊。歲月無波,像是太平盛世裡平安靜好的傳承。
也因為生活中偶然遭逢的心痛吧,竟慢慢學習珍惜每一個可以平安相對的片刻。古語云: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但我多麼真切地記得那幾株白千層,曾經以一種莊嚴巍巍的姿態,在醫院大門一側羅列聳立,伸展越過四樓高的窗戶。斑剝的樹皮像穿了又穿的白袍,纖細修整的葉一如慈祥鬚眉,四季不凋地俯視著所有倉惶出入的生老病死。那神態多像醫者樣貌。
然而,這一季春天尚未過半,我卻目睹一場最無情的劇碼。先看著人們鏈鋸揮舞,龐大的枝葉便轟然掉落,只剩主幹兀立不解。幾天後,挖土機鑿開他們立足周圍的土壤,並斬斷他們深刻連結大地的腳,直至他們再無法撐持地倒下。接著,吊車,卡車,靠近又復遠離,只留下亂石磊磊,留下大雨時泥漿溢散,沾滿了行人的鞋底。不久,輪到一旁急診室外人行道,一排高瘦擎起的老榕樹。曾經暗示著風的鬚根,暗示著雨的黃葉,暗示著縱然不曾熱烈綻放卻終將完成的無花果……暗示人生轉燭的驟逝,溫柔地呼應著這麼多年以來,一幕幕他親眼目睹,卻無能為力的結局。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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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清晰記得那天,當他發現那整片淡紫色的通泉草花,一晝夜間化為荒原,化為焦土的色澤時,眉目間浮現的表情。那時刻,我彷彿就幽然領會了,珍惜往往帶來傷痛。但這傷痛卻又時時返過來提醒自己,要更加珍惜這一處危脆的人間。
當然,我也記得去年,和他一同經過醫院前面,矮樹籬內,幾株成人高度,樸實壯碩的樹們,自在分布草坪上,像趁著晴和好日結伴散步出遊的孩子。每一株濃密的葉叢間,都開了好多好多十字形的小花,細看來愈顯標緻天成。那是他和流蘇花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從認識彼此的名字開始的一段塵緣。
呵,希望今年春天遠逝之前,還能見到那幾株流蘇開花,以及因之無端就會憶起的每個人的,曾經拙稚善良的渾然的青春,便縱是在救護車紅燈幻滅閃耀,市街煙塵喧攘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