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威呈
冬日冷微雨,滴滴答答落將下來,老街的赤紅的紙燈籠因而別有哀愁的韻致,流蘇墜著,風裡飄搖著,很有一種懷舊的振奮與熱鬧。
這是個依山傍海的聚落,曲折纏繞的街巷,上下左右,左右上下,迷宮也似教人惶惑,然而沒有死路,既迂迴又通達,像一個伶俐腦子裡的思考。我們一壁飲食,一壁走走看看,人潮洶湧擁擠得很呢,幸虧熟人領路,否則一不小心就要把方向給弄糊塗。夾道的商家競相熱絡吆喝,賣各式各樣的玲瓏古玩與衣飾,喜眉笑眼,那笑彷彿刻在臉上,恆常不變,沒有快樂也沒有算計,面具似的,因為是習慣。在這裡,誰都努力做著小小的生意,過著小小的安居樂業的日子。
我們就持續地走。往裡面,再往裡面,走到街的尾巴。
忽忽見得這二手書店。
這想必是一處私宅。屋子的外牆鋪滿灰藍磁磚,掛一個膠帶補強過的畫框,裡面貼滿一張一張風景月曆的明信片,朝暾夕嵐,霞空虹帶,不知何年何歲。旁邊一隻鯨魚形木牌寫上店號,傘架零星擱著幾把雨傘。我們便踏入生鏽的鐵捲門。呀然說不出話。如此狹隘的空間裡竟然放了滿滿的,滿滿的書,簡直要淹出來了似地,密密層層收納著,櫃子與櫃子之間僅能通容一人身材,夾處其間,很有翻箱倒篋的危險。這倒真是汗牛充棟。壁上一幀楷書題辭,上聯道:「安能開門對絕景」,下聯道:「築室更思藏奇珍」。
這間小店確實搜羅了各式經史子集,我想任何人都能在這裡尋到瑰寶。我和朋友隨意翻看,泛黃的書頁上記載了它們各自的輾轉與歷史,比如那角落的摺耳,字裡行間的圈點與眉批,畫註錦句的直線,那暈糊糊的茶汙。這些陳年的手澤使人感到新鮮趣味兒,然而有一種陌生的距離。有些書籍還簇簇新,有些則實在舊得再禁不起一點損毀了──任誰都要納悶,這書店開在山上,這樣子溼氣,如何免得了蟲蛀與生霉呢?
二樓還有藏書,然而告示著尚待整理。樓梯下的畸零空間布置為開放式廚房,清鍋冷灶的,也不曉得是否真在此處開伙。
在這樣幽冷的書店裡,坐著一個約莫四十幾歲的老闆娘,嫻靜無語,俯首閱讀著。她略施粉黛,淡紫眼影將細長的雙目畫成勾勾弦月,一頭波浪捲髮淙淙留下來。穿一身棗色燈芯絨對襟唐裝,細緻龍鳳暗花,盤花扣子扣得嚴嚴的,像一塊端凝的紫檀木。室內靜極,靜極,靜得要聾了,單單聽得微薄的簷雨與翻書聲。老闆娘也沒有多餘的招呼,不過在客人結帳之後笑盈盈說一聲,謝謝,再來,復又專注於她的書上。
她看一本食譜。細細地含英咀華,大約正在研究著一道家常菜。她不盯著書架,也不留心客人的舉措──也確實沒有幾個客人──不怕遇竊似的,一派輕鬆的樣子。這些藏書,價錢固然不高,價值應是不低,我想實在很有悉心看守的必要,為此暗暗憂慮著。但這是何等雍容的一種器量,何等仁慈的一種信任呢,若真有賊,也只好算作愛書成痴吧。也算是一種緣分。
後來我們再去。彼時晌午,老闆娘果真下廚,正在裁一塊雪白豆腐。直三畫,橫三畫,乾淨漂亮的十六宮格。一旁不知道蒸煮些什麼,斗室菜香盎然。
這是一間醍醐人心的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