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的,行經那海。
海岸深藏在蜿蜒山勢的盡頭,道路愈僻,公車上乘者顛晃愈少,到最後,僅餘下了我們,偎靠在最後一排臨窗的角落。
那午後長冬放晴,往北海尋走,卻無明確的目的地。
沿路上我和妳像小鳥分食著麵包,輕聲說話,辨識窗外的風景,細啄著落於彼此頰上的樹影和流光。沿路上,穿過了幾座市集和車站、錯過了幾處的海濱,雲層漸聚,一點一點將日光蠶食;海風起時,妳手指遠方,繫於桅杆上的布帆和風箏,便同一時刻大片地揚起。
又大片如潮汐退遠,竟浮現那多年之前,曾獨自造訪的小鎮。便對妳說,「這站下車吧,帶妳走走。」
正月十五未至,小鎮舊街猶漫布年節氣息,臨晚未暗,所有店鋪的燈卻提早燃亮起來,自廟埕向兩側,沿伸成長長暈黃的甬道。
緊牽著妳,穿過仄巷人群,依憑殘存印象,尋往臨海的路。
那路直走到緩丘背後,途經一座幾年前未見的觀景高橋、林蔭覆蓋下一幢巴洛克輪廓的廢墟、垂釣的老人們、近港泊停的船隻。
走上長長的堤,我指示不遠處巨大的礁岩對著妳說,記得那壁面有狹小洞窟,可側身,通向海岸。
整個午後,海濱靜寂無人,鏡頭裡,唯有霧中唯一船身,在小島和小島之間緩行。如此長鏡頭。如此像是安哲羅普洛斯也曾漫長凝視著的淡藍色船影。
為了尋找佚失的膠卷和歷史,導演A潛行穿越戰火百年未歇的國界線;然而那些邊界總布滿崗哨與鐵蒺藜,隔有濃霧和雪境。
最終尋獲的,卻是膠卷裡盡已曝光的霧,霧中槍響,像草原亙古的哭泣。
島嶼無雪,安哲羅普洛斯意外過世的消息卻在這一年之初,如融雪自遠方古老大陸上傳至,留下了一則永遠說不完的草原故事。
天更暗了,我沒有和妳提及我心裡想起的心事,海潮漸漸就逼近了腳尖。微微顫抖,因悲傷或冷。
有一時,無人知曉的邊境上,妳察覺、妳抱緊了我。風聲啼鳴如鷗,在耳邊,只輕聲一句,「我在。」
妳在,那海,供給我一個地方可以眺望……
妳如同海,溫柔拍岸,從此將我圍繞。 (本專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