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洞。
深或淺,大或小;碗狀的,錐狀的;有氣味的洞,尚無氣味的洞;新鮮的,與不新鮮的。
我看到了那些洞。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羅列在年輕男人的萎扁臀部上。在我躡手抽去數小時前緊緊填實在洞裡、如今已被黃綠分泌物浸透的紗條後,那些窟窿的底部便如此安靜地被昭示出來。它們切口工整,幾乎鏤空了男人的屁股,展露醬紅色筋肉。我想起很久以前博物館裡的象牙雕球,層層套疊,男人的臀就像那樣。
那些洞霸據尾。在髖。在膝蓋側。在腳跟。它們沉默說出那些洞的主人用怎樣的慣常姿態躺臥。我猜測,所有身上鏤鑿了那些時間印記的軀體都曾被有意或無意地棄置,在榻上保持著同一姿勢沉默醒來,再重覆睡去。
幸好男人早已失去知覺。他的胸椎某節骨折,因此總以雙手搬運著自身臀腿,擺放出方便換藥的姿態。在我用棉棒深入窟窿甚至皮下間隙清瘡之時,男人臉面皆紋風不動,雙眼漠然凝視遠方。有次我問,不痛嗎?他心神不專地說,會啊。但眼神仍然失焦。
男人躺臥三人病房的邊窗位置,因而獨享天光。只有上半截可行動的男人其實十分獨立,他以雙手撐抬坐起,藉窗口射進的陽光攤報來讀,輪廓影影綽綽映在報上。有一回我替他換藥,途中卻直被他人傳喚,離開時我不得不向他解釋:「你等一下,我先處理完別人再過來,」他只是自顧自翻著報面,一邊說,好啊。
他能做的事還多著,每一件物事都安放在他的手程之內,因此他可以自取水果刀削完他櫃上的一袋蘋果;隔床的看護每去買便當,他便央求代買,我看見看護回來遞午餐給他,他們有默契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不知錢從哪來。
幾次輪值那病房,只在第一次去時見過他母親。
等不到他的褥瘡都收口,我便離開了那個病房區。日後與朋友相聚,才聽得照顧的同學這樣提起那年輕男人。「他有精神分裂,他母親有弱智;事實上他們家族的每一成員都或多或少地遺傳了精神性的疾病,只有一人心智正常。」他說,社工正在設法聯絡這家族中的倖免者來安置男人與他的母親。
而那人,只能遠遠地逃離。
(作者為成大醫院家庭醫學科住院醫師 吳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