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底轉個彎，有間小小的書店，店名叫做「殘簡肆」，專賣二手書的。老闆娘是個很中性的大嬸，從背後看像個中年男，從正面看，眉眼間畢竟還是女人的風貌；話不多，三分平頭顯現出俐落的性格。

早晨，家家戶戶澆弄門前花草時，老闆娘就在搬書了；偶爾深夜出去買個花枝羹，也是老闆娘在搬書；有時候我刻意中午繞去附近吃午餐，看見同樣這個老闆娘，一邊吃肉粽，一邊看重播的《夜市人生》，廣告時候就低頭看書，看的是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

我打量了一下：吃粽子搭配看愛恨喧譁的《夜市人生》，還算協調，我吃泡麵時喜歡佐配《紅樓夢》，對於老闆娘以《閱微草堂筆記》作為粽子佐料，不敢多有非議。只是，《夜市人生》的廣告夾縫中，《閱微草堂筆記》要怎麼搭進去，就令我有點納悶了；我雖好奇，但不敢多話相問，覺得這位大嬸的風格很姜太公，胸壑間自有算盤，輕易不要相惹為妙。

這裡的書型很一般，書量也普通，最初來到這裡，是為了尋找童年時期哥哥買給我的書；小時候家裡桌上只放一本書，就是農民曆，爸媽自幼貧苦，沒讀過書的，遑論買書。哥哥初中畢業後去讀中正預校，每個月領了零用錢就買書，其中我最心愛的就是《飄》與《紅樓夢》。那兩本書，有著端正大器的字型與間距，天地的距離開闊，可以眉批，紙張厚薄恰如其分；還記得有個印歪的字，忘記是哪個字了，只記得哥哥指著字，說了個笑話給我聽，笑話的內容不記得了，但當時哥哥捧腹大笑的樣子還記得。

長大後幾番輾轉搬家，又鬧水災，書都散了；陸陸續續從書店買回我喜歡的書，總覺得這些新編初刷的老書，精美固然令人驚豔，然而指尖翻過頁扉，感覺就是不對。明明都是同樣的章回，相同的文字啊，間距不同，我眼睛就是不順，紙張磅數不同，我就是心情不順。哥哥說：「哪兒來這麼多彆扭？」我嘆個長氣，就是彆扭啊，我不要這一本，我想要我小時候的那一本。

有一天，我晃來「殘簡肆」，在最高層的書架上找到我童年時候一模一樣的《飄》。我欣喜若狂，忙去結帳，老闆娘說：「三十元。」我愣住。三十元？這樣便宜的價錢把我嚇傻。老闆娘說：「這種書，沒人要。」沒人要啊？我帶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好書賤價固然令人心酸，自己的荷包占到便宜也值得欣喜啊！

過幾天，我又去「殘簡肆」了，看看有沒有便宜的《紅樓夢》。還真的有！中層書架上好多本，各種古老的版本，擦拭乾淨初上架的；我轉頭看中年大嬸，想給她一個甜美的微笑，她壓根不看我。挑到了我要的那本，結帳時大嬸說：「七百七。」什麼？我又傻了，有沒有聽錯呀？初版新刷的《紅樓夢》也不值這麼多錢啊，何況妳這是沒有人要的二手書。大嬸說：「這種書，沒地方買哪！」

我輸了，乖乖付錢。氣頭上發誓，我再也不來「殘簡肆」了。

一日深夜，餓了，騎腳踏車出去覓食，行經「殘簡肆」，這位大嬸正站在書旁吃油條配杏仁茶；看見我，喊我：「買不買福爾摩斯啊？」我不理她，聽見她繼續喊：「不然買個金庸也可以啊！」我在車上忍不住笑，笑這老闆娘賣書像是市場叫賣雜貨的。夜風送來她的聲音：「妳出個價吧！隨便妳出。」

我心動了，車轉回頭，走進店中。啊，那古老的金庸呀，擺在店中最顯眼的位置，正是哥哥買回來的那套。大嬸笑咪咪看著我：「出個價吧！」而我，該出什麼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