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偏遠的農村社區,個個都是充滿生活智慧的長老,不然就是一本生活的百科辭典。一九九六年筆者負責規畫一個社區,那是應當時政府推動的所謂社區總體營造,我們團隊規畫的是宜蘭縣冬山鄉的梅花社區,它涵蓋四個村落,邊仔頭、大埤、茅埔城和下湖仔。
在訪談中,老人家告訴我們,要是把四個村落當成一個社區的話,事情一定搞不成。他們說全台灣差不多都一樣,早前開墾的土地紛爭不說,光是為了田水,上游和下游的庄頭就可以結生死;平時沒事,一旦碰到利害關係,動不動就全武行。
另外每個村落各有神廟,奉敬的菩薩神明不一樣,農閒餘興的陣頭戲班也不一樣,連藝隊拜的西秦王爺或是田都元帥,也要拚場子爭面子,特別是迎神賽會大拜拜,有吃有喝,難得喝醉,心底裡面的小認同、小民粹都浮上意識面,往往事情鬧大,鬧到相互記恨,甚至成了世仇。
我們團隊當時就聽老人言,選茅埔城做重點,它能做好,自然就會影響鄰近的村落跟上來。根據調查,茅埔城的人被擁有好田地的人,笑他們叫戇猴,意思是傻猴子。被譏笑久了,他們也帶著一份自卑認了。
原因是這樣的:一百五、六十年前,楊梅的一批客家人,翻山越嶺來到蘭陽平原,晚了一步,平地都被吳沙帶來的閩南人開墾了,入山嘛踏入蕃界(當時這麼說的),泰雅族是獵首的部族,侵犯不得,因此就找平原與山銜接的溪埔石頭地屯居。老人說把石頭搬開,底下就是可種作的土肉。事實也是如此,把由溪水帶下來的石頭搬開,確實可以找到泥土種植,但是,雨季一來,農作物沖走了,泥土也流失了;等到水退了,浮在地面的又是大石頭小石頭一片,年年如此循環。
初期他們只學到選什麼種可以在大水期要來之前收穫。在別人看來,他們就像一群傻猴子,什麼時候去看,都看到他們在搬石頭。所以在戇猴這個名詞添上動詞,成了「戇猴搬石頭」。
他們默默承受大族群閩南人的譏笑,把搬開的石頭築堤防,搬到居住地用石頭砌房子的牆壁,上頭屋頂蓋茅草,曬穀場的外圍,當然也用取之不盡的石頭砌成腰身高、底子兩公尺寬的梯形石埒,像小城牆圈圍農舍,為了避免雞鴨越牆,上面種了三角形的粗莖,角邊還長刺的貼壁蓮,是仙人掌科的植物,夏天開黃花很漂亮,花也可以煮肉絲湯,苦苦的很開胃。這樣,經過百年,堤防可以防堵一般的洪水了,原來的溪埔石頭地,已然成為可以種植水稻的良田,村落景觀也別有一番特色。
在大水期的雨季,老人家指揮年輕的青壯輪流巡視堤防,特別是連續下大雨的時候,就要有人顧堤。如果看到哪一截的堤防吃水吃得緊時,村裡就敲起警鐘,這時候阿祖級的老阿嬤,就集在三山國王廟裡照顧村子裡的小孩,所有搬得動石頭的人都往堤防去,因為長老早已帶一群年輕人去砍刺竹,去掉枝椏,將竹節用石頭擊碎,然後編成長長的蛇籠,也叫石籠,放在堤防吃緊的地方,等村人在空石籠和平時堆放在堤防上的大石堆間站成一列人龍,再把石頭一個傳過一個,用石頭塞滿石籠,然後籠頭籠尾兩端紮緊,再把這塞滿石頭的蛇籠,一籠一籠的往吃緊的堤防的水裡推,十籠、二十籠,直到危險的地方不吃緊,等到水退了,他們才回村子裡去帶小孩,那裡的老祖母,把熱燙燙加了很多老薑母的蕃薯湯也備好了,讓辛苦的大家,喝了後可以逼寒逼汗。因為平安的度過風雨,一碗熱地瓜湯就感到幸福,而忘了整晚的辛苦,這是多麼美麗的句點。
然而,推動社區總體營造的博士曾經來到這個村子,他對大家說,社區的英語叫做community,就是生命共同體……。那些老先生還稱讚他會說本土話,但是為什麼卻有聽沒有懂?例如什麼叫做生命共同體?我說我也不懂,不過你們會做不會講,他們很會講但是不會做。你們茅埔城顧堤就是生命共同體的行為體現。老先生們還以為我在笑他們。他們說他是博士哪!我們是一豎一橫也不知道要多長的戇猴啊!但是,經過我對他們說,要是你們不是戇猴的話,當時的溪埔石頭地為什麼會變成良田呢?是戇猴沒錯,是值得驕傲的戇猴!
沒想到曾經一直讓他們感到自卑的渾號,從此變成可以讓他們挺胸的暱稱。老先生自稱老猴,指著老太太叫老猴母,小孩子叫猴仔子,大家都樂起來。
是否叫做可惜呢?農業平面的,必需遵循甲子的經濟產值,簡直不能與工商業立體又恆溫的經濟產值相比。當台灣走入工商社會之後,整個社會的人口結構都變動,都市和工業區的人口年輕化,漁農社區的人口高齡化。老人留在村子裡的社區,喪失原有的功能,與老人剛脫鉤的年輕人,從老人那裡學來具體的知識和技術也好,抽象的精神素養也好,到了都市統統沒用,人的質也改變。
有史以來,這一代的老人失落了,他們也覺得莫名其妙。現在到農村的廟前遇到他們,問現在做什麼?他們會無奈的說:呷飽閒閒,講古下棋等死,嘿嘿嘿。你說他們不嘿嘿的笑,又能怎麼樣?(四-三)
(原載於遠流出版《科學人》雜誌一一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