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小的門
經過重重的關卡
轉動支支的鎖
進去
看見驚惶迷茫的自己
映在桌子的對面
避開懷疑的眼光
把自已寫在字條上
悄悄遞給自己
而相對無語
——選自莊柏林詩集《采莊詩選》
莊柏林(一九三二--)曾任高等法院簡任法官,著有《民事訴訟法》《商事法》《強制執行法》。因忙於公務故停筆二十餘年,至一九七七年辭職自設法津事務所後才重拾詩筆。其寫作除華語詩、台詩詩、七字詩(台語古詩體)外尚有散文、時事評論,創作力驚人,已出版詩集十餘本。對其故鄉台南縣之文藝推動也甚為熱心,每年開辦《南鯤鯓台語文學營》並設立《榮後台灣詩獎》,因此一九九年獲頒鹽分地帶文學貢獻獎。其詩屬唯美抒情風格,唯此詩是屬例外,因此也給了讀者較大的閱讀空間。
詩題「面囚」,作著已經為我們規定了感知的視域,即作為律師的作者去面見要為其辯護的、尚待審判而被拘押在牢獄的犯罪嫌疑囚犯。
在第一節,「從小小的門/經過重重的關卡/轉動支支的鎖/進去」,作者以「鏡流」的敘述手法帶領著讀者的視點,跟隨作者給我們「鏡流」的腳步,通過監獄森嚴的重重關卡、一道道門鎖的通道「進去」會面室。接著作者突來戲劇性錯覺,「看見驚惶迷茫的自己/映在桌子的對面」,他不是犯人而是律師自己,律師與要替其辯護的犯人互換了身體。作者這驚惶地看見的跳躍鏡像,成就了此詩的極大張力,與其意蘊的生成。那「驚惶迷茫的自己」的律師,他突然失去了向來在國家牢獄裡的自我身分的認同,而轉換成犯罪嫌疑囚犯,坐在會面室裡等待被詢問的桌子對面的位置,這種角色的快速調度轉換,有著灰暗色調也有著譏諷意味。
科學的發展與資本主義的擴張,膨脹了統治者私欲霸權的潛隱獨裁,以他人犯罪之名強奪他人的自主、資源與其他利益,致原有的善惡是非之倫理都變了調。在世界或者國家統治者的審判意識,貫徹到統治機器的司法工具時,是與非由強國或者國家統治者來定義,某些所謂罪犯或者不是罪犯,乃是有權有錢者說了算。文明與富利實質上已成了罪惡,但它經美容後有了慈善的臉。律法由權力者來立法與進行釋義,將律法交給審判官的手中,然而審判官卻在統治機器的手裡,於是這個世界時時都有著捕捉罪犯的消息。人的某些行為言論因而有了犯法與否的不確定性,讓人感覺到驚惶與迷茫,不知哪天也要成了莫名的罪犯。此一狀況一時激發了做為律師的作者的恐懼與失神,而把會面室裡坐著等待問知罪名的囚犯看成自己。
「進去」意味著從此境進到彼境,即從現實跨入幻覺,或者說、從真實跨入現實。因跨入幻覺,而現實有了不可思議的幻覺。因跨入現實,而使真實成了荒謬的現實。而這幻覺與荒謬卻時時可能會出現為我們生活的實境。
第二節,在會面室裡四周監視器的監視下,不得不「避開懷疑的眼光/把自己寫在字條上/悄悄遞給自己」。當規規規矩矩的「生存」成了執法者眼下懷疑不當的「生存」,那是何等的悲哀與頹喪。「把自己寫在字條上」,「自己」如何簡約成幾個字寫在字條上?而事實上「自己」就是那麼簡約單純的幾個字,並沒有冗長訴訟中的複雜事跡或者精神內涵。將字條「悄悄遞給自己」,是為了提示自己接受自己存在的不確定性現實與無奈?或者什麼?
來到第三節,就只剩下「而相對無語」一行,一個停格而餘味雋永的畫面。無理似乎可以和無語成為等詞,然而又近乎在訴說著什麼,只是沒有出聲。
這首詩有著表現主義者看到的夢幻与真覺,又極易聯想到,存在主義小說家卡夫卡的小說《審判》裡的主角約瑟夫‧K莫名其妙的被捕,漫長的訴訟來回,以及沒有罪名的審判,而後被用刀剌進心臟死去。讓人感覺到驚惶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