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才發現，他的心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在這南方的客舍裡，雖不若京城那樣涼冷，一到晚上，山間的風吹拂過來，竹葉搖曳出聲，讓人頗感清寂。他推開窗，凝望竹林深處站立許久，說不上來是疲憊，還是愁煩。山下的風把剛才的夢推送到更遠的地方，一種沁人肌膚、尚不十分深透的寒意聚攏過來。

傍晚，旅店主人領他到這間房裡，推開門，窗外千萬片交疊的翠葉身上鋪著茫茫金光。他細瞇著眼，整個心跟著颯颯風聲飛了出去，在淒迷的光暈中緩緩飄動。要不是兩三天後，就要繼續上路，真想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

不過，那是黃昏時的心情。此刻的心情已經翻攪了一段時間，他知道自己的內心又不平靜了。至於什麼原因，也說不上來。

十幾年來，靠著嫻熟文墨，一直在他人幕下謀一份職事，以為生活可以就此安定下來，哪裡知道連年任務差遣，南北奔波，長久渴望的安定生活，幾乎沒有出現過。有時他不免懷疑這樣的人生，究竟為了什麼？

另一方面，每次公事完了，那種責任一脫卸後的輕鬆，與稍作歇息的滿足感，又讓他感到愜意。因此這中間有幾次賦閒在家，終日翻讀詩書，他很快又想念與同僚共事的熱鬧氣氛。也許，這樣交替反覆的心情，才是自己性格比較完整的狀態吧。

過去這些年，他走過不少奇山異水，聽聞許多鄉野奇談，為生活增添不少趣味。有時，路上下起驟雨，一行人躲進濕冷的石洞升火取暖，彼此聊些奇聞軼事；有時則借宿佛寺，臥聞梵音曉鐘，或者隨僧眾靜坐禪堂裡，聽住持講論生死、命運業報之類玄遠的話題。

也許終日驅遣文字的緣故，向來對於書上的意涵，他總是比別人容易領會，幾次遇到口拙詞窮的講經者，說得眾人昏昏欲睡時，座中的他站起身，用自己的方式，為經中的義理，找到恰當的比喻。

「喔，原來是這個意思。」大家露出心開意解的微笑，看見他人臉上的笑意，心底有一絲暖暖的、花瓣要舒放開來的喜悅。但有時他也不免會懷疑，自己的說解，真有符合原來的意蘊嗎？

有些師父看重他精熟文字的功力，希望留他下來，幫忙整理經藏。但他明白，那與灰塵一樣多的煩惱，無時無刻不在擾動他纖弱的神經，常使他體會到別人不及察覺的快樂與痛苦。而在思索這些文字義理之後，心底出現的專注沉定的感受，又會有一段時間，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情緒拂掃過，像飄過湖面的雲朵，他知道他看見了。那些念頭像是善解人意的孩童，它們只從外邊輕悄悄走過，不吵擾正在沉靜用功的主人。

可是，這種感受並不是每次都有。有幾次他身陷在回憶、追悔的洞穴裡，很久以後才發覺，自己迷失在枝葉密生的林間而尋不著出路，耳邊盡是擾人心緒的鳥鳴蟲唧，連呼吸都灼悶起來，真想馬上逃開這地方，隨便去哪裡都好。

就算聽他人講些瑣事、找人對飲、撫琴嘯歌，只要能打發這漫漫長夜就好。

像今夜，匆匆吃了一塊餅果腹，聽客店主人說，竹林那邊有條百來戶人家的街衖，這兩日正好有市集，早些過去也許還有熱鬧可看。幾個朋友一聽見，眼睛熒亮著。

「一起過去嗎？」

趕了一天路，還是早早睡下好了。朋友離開後，客舍很快安靜下來，窗外天光消逝，他看著黯淡的竹影，沉沉地睡去。

現在，還有大半天的黑夜等在後頭。如果繼續坐在這裡，紛飛的思緒不知要擾動多少等他去安撫、驅散的念頭。與其獨自一人和它們私語到天明，不如出去走走吧。

他推開門，往竹林那頭閃現的微光走去。

竹林上方的沉雲散了一些，透出淡淡月影，腳下的石階依稀可見，他的目光穿過淡淡煙靄，些微光線穿過林間，石苔上泛著濕亮。遠處街巷人家模糊的聲音，像是夢裡的人語，他不免想像那些人家所在的某處，也許藏著美好的事物。這個念頭一出現，心情一下子躍動起來，之前沉沉的無奈心緒又散逸無蹤。

這想要過去探訪的念頭，伴隨一種想望，讓他感覺到某個美好的時刻，在往後的日子裡等著，有一天時間到了，就能與它相遇。也許人們都需要這樣，暫時忘卻當下紛擾，專注凝視某一段未來，作種種美好的猜想。像在觀看一幅緩緩攤開的卷軸，目睹的同時又會猜想，即將展開的畫布上頭的各色物象，好讓平板無賴的生活繼續走下去。

他自己也知道，也許走到那些人家門前，期盼的感覺又會消失，或者並不如原先所想，只是一種虛幻的盼望罷了。有時還夾雜不知何處湧現的心緒，跟著呼吸從內心底層翻騰上來，一陣一陣像微塵漫天飛舞。

想仔細看個清楚，卻什麼也沒有。除了簷下稀疏的雨滴，林間漸歇的蟲鳴，與種種無法言說的念頭交織穿雜，還是無法帶領自己，走到一塊安穩的磐石上好好坐著，歇一個晚上。

心裡這樣翻湧了幾次，已經走出竹林的他，站在一條幾十戶人家的街衖前。瓦片、茅簷灑浥銀光，竹樹倒影在地上斜斜掃拂，兩三戶人家的門縫透出熒熒燈色。路上只有他一人，看來朋友們已不在這邊，也許又秉著燭台逛到別處消磨。幾戶人家門板後方傳來悶悶的說話聲。

今晚大概是這幾天以來，能有這麼多人同在一座村落裡吧。聽聞彼此聊天、走動的聲響，但也僅止於這樣罷了。此刻身邊的這些村民長相如何，平日掛心何事，就跟之前走過的任何一個村莊一樣，甚至連擦肩而過的緣分都談不上，也不會留下任何記憶。

他突然想過去敲門，看看這些門後的人們升火談天的神情。也許見了面後，彼此心裡會留下些印記吧。但這念頭很快平息，他只是安靜走著，讓那些聲音隨呼吸消散在夜色中。

這條路並不長，很快就要走到盡頭的樹林跟前。正猶豫是否轉身順原路回去，身邊一個低低的聲音吸引住他。

蒼老的語調，不像在跟人說話，一個人喃喃唸誦，讓人覺得平靜、溫暖的聲音。

這戶人家門開著，月光斜斜照進屋裡，一個老婦坐在門邊凳上。

「是外地來的吧？」老婦停止念誦，回頭望向他這邊。

「剛巧出來走走，」說話的時候，老婦又低頭念誦幾句，這次他聽明白了：「啊，是《金剛經》。」

「你知道《金剛經》？」聽見他的聲音，老婦像找到了甚麼東西：「進來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