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靈魂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做的最偉大的事,就是能看見事物。……看得清楚就是詩,預言,和宗教,合而為一。
——羅斯金(John Ruskin)
畫家塞尚在晚年曾對其天才有相當大的懷疑,藝術成就可能只是視覺上的怪癖,而不是富有美學的想像力與才能。當他日漸老去,他開始懷疑,自己繪畫中的新意是否只源於自己眼睛的問題,整個生命是否只基於這樣一件肉體上的意外。
據說,藝術家、數學家和書呆子都有一種近視的特質,他們有與常人不同的性格,他們只能見到近距離的事物。
眼睛高度近視的鄭因百老師,他常自嘲:「能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有時,我們覺得他的語氣是帶著一種自傲,大部分的人可能什麼也看不見的,不見輿薪,當然更見不到秋毫之末。山間明月,江上清風,能觀看、感受到的人可是要如蘇東坡那樣對人世永不妥協的才子才行。
小時候住澎湖離島,日日往返於同一條街巷的外婆家。自有記憶,外婆雙眼已盲,每日見她坐門口玄關石階上,眨動兩個全白的眼球,聽音辨識,或喚雞群,或斥家犬;她往往也俐索地往廚房去,添柴燒水,切菜刨瓜。偶爾她問,「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什麼?」剛屆學齡的我正趴著專注讀一份過期的國語日報,童稚的自己,在年輕時已然全盲的外婆面前凝視剛開始的知識世界。生命再無比能觀看能凝視更幸福的事了,一面抬頭再去看門外白浪滔天的大海,我心想。
女兒的眼睛又圓又大,每次我都在她的眼中見到自己的幸福。她兩歲左右,最喜歡瞪著我的眼睛看,大喊說:「我在妳的眼睛裡。」那句話往往要讓我落淚,總忍不住想對不解人事的她說:「妳豈止在我眼睛裡,妳永遠在我心裡,一生一世都在我心裡。」藉由女兒的眼睛,看到山清水明,花開花謝,月圓月缺,蟲飛蝶舞。我不禁想到,人到中年,到底眼中還剩下什麼?我們只在意,察言觀色,不得罪人,隨俗從眾,要站在多數安全的一方。孩童的純真善良,或勇敢熱情,似乎中年的人已然失去,再無清明的眼眸去觀看世間的美好,而感動讚嘆。
有個老師,喜歡臧否人物,他很討厭一位學術界的後輩,那個人有二十年的時間,幾乎都在汲汲營營於擔任系主任、所長、院長或各種委員的職務,老師說到這位學術界同行時,往往有句總結:「討厭他的眼睛,斜著眼睛看人,心術不正。」一生汲汲營營於名利的人,要能不斜眼看人,豈是易事?
我的老師是喜歡孟子的,喜歡孟子論人要觀眸眼的態度。似乎這已是大家公認的,瞭解一個人,莫過於觀看他的眸眼,心中坦蕩的人,眸眼一定清亮,而心術不正的人,眸眼則閃爍混沌。因此,我們在一派天真的孩童眼中,看到一塵不染的秋水明眸。
朋友影印資料時,邊線、紙張都不能有絲毫黑汙、色差,他對視覺的要求到挑剔的地步,只要不乾淨的事必定刺眼。於是,我明白,他何以對許多不堪的事絲毫不妥協,原來道德上的潔癖是反映在許多小細節上。
十幾年來,在大學的校園中,一直看不慣許多事,酬庸人事,關說鄉愿,或結黨營私,而一次次地直言不諱,只換來朋友一句句:「你是別人的眼中釘。」啊!眼中釘的意思就是欲拔除而後快。
生命中巨大的悲痛有時是悄悄地埋伏著,死神決定要不要將一切毀壞,原來他早布下天羅地網,將我們觀看的能力點點滴滴取去。有個一生都積極注意生命美好品質的朋友,在中年的突然大病中,很快停止觀看,醫生的一句「瞳孔放大」,讓所有盼望的人無語。往生的意義,原是停止觀看人世所有的髒汙與絕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經》的話讓人想起,幸福戀愛的女人原是有一雙靈動會說話的眼睛,像是會勾魂攝魄的眼睛。
《山海經》一書中有一目國、直目國、深目國。古今中外,眼睛似乎是外形上最具印象的表徵,我們在凝視後存下記憶。
讀《老殘遊記》時,對其中王小玉說書印象深刻,而印象深刻的是作者寫王小玉的眼睛:方抬起頭來,向台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裡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
夢,人們最日常的神祕經驗,但這個我們睜開眼就立即消逝無蹤的無形無狀東西究竟要如何具體畫出來呢?甲骨文暗示,商代的人可能是這樣表達的,一個床的符號,床上躺一個睜大眼睛的人,他在沉睡之中仍彷彿睜著眼、看到事物的樣子。
甲骨文的目字,是一個站著或坐著的人和一隻大眼睛。眉,是一隻眼睛上有睫毛。而面字的甲骨文造型是一張臉上有一隻眼睛,眼睛的周圍空空的,什麼也沒有。瑞典學者林西莉說「周圍是荒無人煙的大地」,的確,那像是一隻眼睛孤零零地觀看寂寞的人生。
在茫茫人海中突地相見的一幕,莫過於《九歌》中的一段:「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彼此心許,以目示意,再不用費一辭,人世中的情感,原是一句話都嫌多餘。
《目送》,龍應台的書,那樣的兩個字寫眼睛注視之下,所有的愛戀硬生生地遠離。
《史記》中的悲劇英雄項羽是重瞳子,據說舜也是重瞳子。司馬遷刻意幫項羽找一個高貴的出身,他有兩個瞳孔,與帝舜一樣。可是舜沒有高貴的血緣,他的父親瞽叟不只瞎眼而且昏瞶。上天讓盲目的父親有一個可以更透徹觀看世間的兒子,這是一種補償嗎?以盲目昏瞶的父親凸顯兒子的純孝。(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