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我與父親在庭院乘涼與讀書,他突然問起我每天讀那麼多各式各樣的書,到底最喜歡的領域與主題是什麼。當下我突然感到一陣惶亂迷惑,因我竟然一時答不上話。我赫然驚覺,自己一直以來似乎都沒有想過這樣簡單的問題。大學讀了四年中文系,中文系的課程囊括文學、思想、文字及語言,駁雜紛呈又博大精深,置身其中彷彿在書海中浮沉,永遠讓人感覺自身智識的渺小與卑微。也許是緣於我什麼都想學好,什麼都不想放掉,然太貪心的結果,就是什麼都學不好,什麼都得放掉,淪落至有心無力、馬齒徒長的境地,一直到畢業都還遲遲尋不著一個方向。大學畢業後走入新聞傳播的學系,更常令我誠惶誠恐,因為儘管在中文系讀了許多書,但初面對傳播這個領域,我卻宛如是個文盲,且更加深覺身處塵寰之中,一日不讀書不但言語無味,且一日不進步即是原地踏步。
由於上述的諸原因,我一直像在浩瀚知識深淵裡盲目忙亂摸索的餖飣小儒,什麼書都有興趣,卻也什麼都不甚精熟專練,似乎從來沒有深思過我心底深處到底最喜歡什麼、欲追尋什麼。直到我父親拋給我這個簡單的問題:「你到底對什麼東西、什麼領域最容易感動且最引起你的興味?」父親想來大概是欲藉此引導我或替我尋思出我應該且適合往什麼樣人生的方向走,好幫助我早些立定志向、布局人生。
我思索了半晌,後來才慢慢拼湊出一點梗概輪廓。我想,我喜歡分享故事,也喜歡聽他人的人生歷練與故事,尤其是他人充滿人情趣味或大起大落、跌宕多姿的人生境遇。我從未流離逃難過,但我看著如齊邦媛寫《巨流河》筆下的那些悲歡亂離,或是琦君從大陸山河變色前大戶人家的千金大小姐,落至奔走流徙天涯一隅,親眼見證的時代更迭與人世悲哀,抑或席慕蓉對不得已遠走他鄉,以致終身對蒙古故國的那無限的懷想與追念,每每讀到書中那些時代更替下的悲悽與蒼涼,我竟然可以如身歷其境或深陷其中一般淚流滿面。我想,如果有前世今生的輪迴轉世,我的前世必是一個流徙異鄉而怏怏遙念鄉土故園卻終身歸不得的遊子,所以今生我的血脈中,似流著一股謎樣對荒亂悲愴歷史的喟歎情懷,以及負笈他鄉時對故土家鄉的無限遙念與愁思。
我喜歡看書中的故事,我也喜歡聽老人娓娓道出一生的悲歡離合,所以我喜歡主動與年長的長輩攀談聊天。
一直以來都知道我竹山老家巷子裡住著一個外省籍退休老兵,明明已逾杖朝之年,但是身子仍十分硬朗,常在社區內散步運動,也經常在垃圾車來到巷口倒垃圾時與他遇上,他永遠是最有耐心也最早出到巷口等待垃圾車的鄰人。然我總只敢遙視著他雞皮鶴髮的外表及鬆垂的眼皮下眼神裡挾帶的滄桑,內心對他產生一種異樣的好奇,卻與他有種莫名的疏離,就算是我這愛與老人攀談搭訕的人,遇上他都不敢造次,一直以來都只和其維持點頭之交的淺淺交情。
今日到巷口倒垃圾,又一如往常的遇見他,他臉上一如往常地掛著有些嚴肅的面容,而我一如往常地向他點頭淺笑。後來垃圾車晚來,我想起日前父親鼓勵我可以主動與他攀談,父親說他平日不苟言笑並非為人不親切,只是他不會主動提及他的人生、他的故事。於是我終於鼓起勇氣上前搭訕,問起他是哪裡人,何時來台,並順勢聊起他遠走他鄉的心路歷程及逾三十五年的兵戎生涯。果然,他不是不願意與我聊天,他大概就是一直以來都先入為主地認為,現在的年輕人不願意聽他老人家話當年的種種離亂境遇,所以才從未提起。當我主動開啟了話匣子,他倒是言笑晏晏、感慨萬千。
後來倒了垃圾,我刻意在街燈下等他,與他在巷弄裡一同步回家。在那短短的路程中,我問他能否擇日再至他家中叨擾拜訪,他用那操著濃重鄉音的語氣一口答應了。我仔細觀察了他回答時看我的眼神,那眼神裡帶著一種我從來沒有從他眼中瞧見過的溫煦和藹。
我知道我的人生裡,將會因為他,可以寫入一段令人動容的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