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夏日七月,同樣的炎熱潮濕,兩年前的這個時節,我送別了摯愛的父親。
見證時代 楊梅挑起鄉愁
我的父親是大時代的見證者,也是參與者,他出生在浙江省餘姚縣天華村,一個全村二千多人都姓符的純樸農村。我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聽父親自豪地敘說,餘姚自古文風鼎盛,歷代出過許多大學者、大文豪,其中最有名的王陽明先生,在餘姚弘揚理學,各方崇敬,形成「姚江學派」。
台灣讀者都很熟悉喜歡的大陸作家余秋雨,也是餘姚人。我有一年讀秋雨先生的《山居筆記》一書,描寫他小時候爬到百年的楊梅樹上吃楊梅,棗紅色的汁液滴在白衣服上,回家被母親責備,他還很浪漫地說:「像是在白衣服上點了美麗花瓣。」
我把這段文字與父親分享,挑起了他的鄉愁,他說每年農曆五月底六月初,就是楊梅盛產的季節,自從來到台灣,已經幾十年沒吃過了。現在正是餘姚楊梅盛產時候,父親,您是否已經越過阻隔的海峽,回到故鄉,像秋雨先生那樣,大啖楊梅?
以身作則 教導兒女成材
父親沒有進過學校,只在符氏祠堂辦的私塾念過六年書,十四歲那年,被送到醬園當學徒,從幫師傅倒尿盆,幫師母抱孩子,到會算會寫,獨當一面招呼客人,前後四年。不過父親提到這段經歷卻總是充滿感恩,因為他後來投身軍旅,負責的就是會計財務,調度軍需用品,全靠那段時間的訓練。
父親投軍時大陸局勢已經大亂,他隨著軍隊走過大半個中國,如同以天地為學校,加上同袍來自五湖四海,父親的知識體系很豐富龐雜。因為常常幫不識字的夥伴寫信,也練就了流暢而帶情感的文筆。
身為家裡唯一的女兒,父親對我非常疼愛,記憶中,我念幼稚園的時候,他就常常把我抱在膝上,一句一句帶著我背《唐詩三百首》,小學直到高中參加演講比賽的講稿,也都是父親幫我修改的。如今我能吃上文字飯,靠爬格子在社會上取得一席之地,想必與父親當年的潛移默化有關吧!
奉公正己 晚年樂享天倫
父親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灣,母親和繈褓中的大哥千辛萬苦搭上從廣州開出的最後一班船,在人地生疏之地,重新建立家庭。軍職退下來之後,父親被安排任職於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由於沒有正式學歷,一直屈居於基層,負責會計工作,兢兢業業,清清白白,從沒在一分一毛錢上出過紕漏。他曾經說過一句話,金錢的誘惑固然不小,但不想連累老婆送牢飯,也不想子女抬不起頭來。
父親六十五歲退休之後,養成每天散步爬山的習慣,直到八十歲健康狀況都還不錯。其間帶著母親去加拿大和美國看兒孫,也幾度到我上海的家裡小住數月,並且回到餘姚老家重修祖墳,捐款給學校,成立獎學金。
不料有一年夏天,在上海半夜起來上洗手間竟昏倒了,緊急送醫,醫生說父親的肝臟出了問題,回到台灣,確診為肝硬化,可能是年輕時感染過肝炎沒有治療。之後病情日漸惡化,肝臟無法代謝蛋白質,最終轉變成肝癌,二年前的夏天病逝。
無常驟臨 不改樂觀豁達
他一生樂觀積極,即使多年纏綿病榻,經常進出醫院,但從不抱怨病苦,對醫生護士總是謝謝不離口。只是不願辛苦老妻兒女照顧他,提過幾次,不如結束生命了吧!
父親的告別式,在八八水災前一天舉行,縱然風雨交加,但仍有佛光山台北道場的法師及師兄姐來拈香,星雲大師並請都監院院長慧傳法師來致意,我們全家銘感五內。告別式後,安住基隆極樂寺。
腦海中,父親溫暖的大手及呵呵的笑聲仍那樣熟悉,他卻已經離開我們兩年了。
從母親那裡拿到一張黑白照片,重新掃描,影像中的中年夫婦真美,傳達了屬於那個時代的幸福,男士就是我的父親,女士是與他結縭六十多年,我如今八十八歲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