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南京,但祖籍是福建永春,應為廣義的泉州人,六歲時也曾隨父母回去永春,住過半年。兩岸三通以來,曾於二○○三和二○○四年回去兩次,卻都未能踏上泉州的千年石梁洛陽橋,深以為憾。小時候常聽父親提起洛陽橋,印象很深。零三年八月,已經到了古橋南端,不勝孺慕與懷古,卻因溽暑難當,放棄橫越。上月第三次去泉州,行前揚言,未竟之渡必將實踐,所以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返泉次日上午,在媒體熱烈簇擁之下,終於踏上了北宋書法大家,亦即當時泉州太守蔡襄所建的洛陽橋。那天薄陰,細雨初歇,正宜放足踏春。儘管人多口雜,鏡頭焦聚,我卻始終攝住心神,不忘記數,抵達北岸的橋頭時,大叫一聲:「一○六○步!」
這距離,以我的腳程計算,大約是半公里,長度相當於布拉格的查利大橋(Charles Bridge)和莫斯科的紅場。查理大橋和紅場在國際上也許更有名,但洛陽橋更貼近我的心,我的夢,一半是因為常聽父親說起,一半是因為名字是洛陽,正如泉州又叫做晉江。
中國之大,有的是長橋、古橋,但其中另有一座同樣更直通吾心,連接吾夢。那便是蘆溝橋。這三個字壓在我心頭的重量,等於整整八年的抗戰,壓扁了我的童年。蘆溝橋全以白石砌成,雖然只有四百四十公尺,但橋寬十七公尺,雕柱石獅,氣象宏偉,難怪馬哥孛羅要歎為觀止。也因此西方人叫它做Mardo Polo Bridge。但橋名馬哥孛羅,卻無法直通吾心。
所以橋之為物,不但存在於空間,有其長度、寬度與高度,更存在於時間,有其歷史的滄桑。在〈橋跨黃金城〉一文中我說過:「以橋為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河乃時間之隱喻,不舍晝夜,又為逝者之別名。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自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恆。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恆遷的生命。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的可供玄學家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
二○○四年八月,我站在橋頭,雖因酷熱而未能上橋,卻感歎此橋閱人之多而留下了四行絕句。今年果真走完了長橋,就不能只用這四行向泉州人交差了,所以終於將它續完,寫成了一首四十行的整詩,了卻一樁心願。當初的四行是:
刺桐花開了多少個春天?
東西塔還要對望多少年?
多少人走過了洛陽橋?
多少船開出了泉州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