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飛機 (上)

江凌青 |201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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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位居第十七樓的辦公室裡,看著海鳥貼近足球練習場低飛、然後降落,最後化作一抹在綠地上緩緩移動的小白點。從高處看來,海鳥們飛行的姿態竟與紙飛機如此雷同,彷彿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優雅地左右擺盪,最後緩緩、緩緩地墜落。

海鳥們的姿態讓整座足球場像失去重心般地輕晃。偶爾,會有些穿著螢光背心的男孩在球場上踢球;偶爾,會有穿著灰大衣的婦女坐在場邊的長板凳上發楞。從高處看來,他們就像微縮模型裡的塑膠假人,而我一伸手就能挪動他們的位置,從球場上拉到馬路中間,或從長板凳上拉到球門前。他們成為我心中模擬的劇本角色,一齣關於異國生活,有著莎拉、茱莉、約翰、尼克當人名的連續劇。

眼前的風景離我是這麼遠,遠到我可以清楚看見,公園裡那些分岔的林中小路將各自通向何方,又或是城市裡的那一部分正位於陰影中,而另一部分則完全地被燦爛的陽光包裹著。我多麼想告訴那些身處陰影裡的人們,只要多跨出一步,甚至伸長脖子,他們就能置身於陽光之下。

1

二○一○年的英格蘭夏季,時常下雨。在灰濛濛的天色中,開得燦爛的夏日花卉也顯得頹喪,像是在影像軟體中被調整成灰階模式的圖像,色彩一律被撤除,連一點碎骸都不剩。友人從蘇格蘭打來求援,說是參加了當地的旅行團,但對方卻為她們安排了過於昂貴的旅館;蘇格蘭腔的英語本來就難懂,導遊們也不願意為這群異國觀光客放慢速度解釋,於是她們央求我代為打電話,向總公司詢問。

撥了幾次電話,都是長長的嘟嘟響,沒人接。

「先好好休息吧。」我靠著窗台講電話,只有那裡的收訊稍微好些。海鳥們都已在足球場上降落,也許是因為牠們踱步的速度太慢,所以那散布於綠地上的白點,近乎凝止。

「我們當初訂的不是這種高級酒店,他們什麼都沒有告知就把我們載來這裡……」友人繼續說著,但我的注意力全都被那些靜止的白點所吸引。我盯著牠們,想知道牠們何時又會像紙飛機似地起飛、盤旋,然後讓整片土地都晃動如浪。

「也許,」我試著想為友人們目前的處境找個理由。有時人在異地,需要的不就是個合理的理由。不是因為英文說得不好、不是因為黃皮膚、不是因為身為女性,只要找好了理由,就能在這裡稍感安心地走下去。

我在網路上找到那間她們被迫下榻的旅館,叫做Crunchan Hotel。Crunchan,在古愛爾蘭語是某個古城首都,是愛爾蘭神話中的重要地點。但這些瑰麗的神話色彩在深感受騙的友人們眼中,自然是不存在的,電話那頭傳來她們疲憊、焦慮而又憤怒的聲音。

窗外的海鳥又飛了起來,我拿著話筒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將自己當作紙飛機投射出去,該怎麼預測自己將在那裡折斷鼻翼後,降落。

很難預測,對身在異地的我們而言,更難。

放下電話後,我看了看電腦螢幕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兩點二十六分。也許現在去那間咖啡館還來得及。在校園後方,有一條筆直的馬路,穿越體育場、醫院、工廠、住宅區,然後通向兩郡之間的樹林;在路的中間,有家我一直想去的咖啡館。會發現那間咖啡館,是因為男友在數個月前開始了馬拉松訓練的緣故。每個周日下午,他都必須沿著這條路跑啊跑地,跑過許多尋常人家的門前,跑過森林的邊緣,跑過那群結伴去酒吧喝酒的男女面前,跑過在路邊騎三輪車的孩子身邊。雖然我不跑馬拉松,但我也跟在他後頭慢慢走著,提供精神上的支持。

在同一條路上來回走了十數趟,每次都在行走中發現了不同的景物,例如在快餐店外畫著英式烤派的看板、某戶在客廳裡放置畫架的民宅、禮服店櫥窗裡的婚紗、藏在巷弄裡的牙醫診所、老舊的相館、名為「雙子星」的中國餐廳││剛開始,我注意的是這些每周經過時都必定會看見的東西;但之後我也開始注意那些會隨著時間改變的現象:例如上周看見有人正在鋪土種花,下周我便開始注意那片土地是否已經發芽;某個街角的枯枝忽然發了一樹黃花,日後在快走到那個街角前我都會暗暗盼望,再次驚艷於那著火似競放的燦黃。許多人事物則是一瞥過後就再也無從得見或聽聞,例如在大太陽下穿著鮮紅風衣溜狗的老爺爺、向我詢問時間的婦女、從某棟房屋三樓傳來的搖滾樂、甚至是被棄置在路邊的吃了一半的蘋果,那些人事物與聲音都只屬於那個時刻。我身為一個異鄉人,在此與某些特定的人聲景物擦撞,而那樣的擦撞是如此輕微,或許燃起了一絲煙硝味,卻未迸發半點火星。

2

奧德賽,是荷馬史詩中歷經十年才返抵家門的角色。如果將主角換成紙飛機,它們是否也能像奧德塞一樣,在悠悠的旅途中掙扎、倖存?

英國攝影師湯姆‧伍德曾出版一本費時二十年才完成的攝影集《巴士奧德塞》,集中的作品皆是這二十年間,他在利物浦市拍下的公車乘客。每個周日走在這條路上時,我常會想起伍德,在公車裡拍攝了上千張的照片,最後篩選到剩下攝影集中的那數十張。如果我也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走上二十年,有那些圖像會留在一本攝影集中呢?

男友結束了馬拉松訓練後,我還是偶爾會自己走來這條路上,就像今天一樣。友人沒再打來,我忖度她們或許已與導遊爭辯與達成協議,莫因她們是嬌弱的東方女子而以導覽之名行搶劫之實云云。我分身乏術,辦公桌上的書本與文件堆得像一方城垛,更不可能跳上火車去蘇格蘭為友人講理,但我內心卻無法抵擋一種因為身在異鄉,而對諸多情況無能為力的悵然。

於是我決定放下手邊的工作,去一趟咖啡館。(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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