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圖／雷公電影

串連生和死的哀歌

義大利導演費里尼經典電影《大路》的最後一幕，力士Zampan棪隨馬戲團浪遊鄉間的途中，偶然聽見鄰家少婦哼著、唱著一段似曾相識的歌，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曾經一起結伴「在途中」的傻女孩教會她的；然而傻女孩人已病逝不在，唯旋律仍在。不知為何，壯漢的眼淚就一直一直地掉，直到泣不成聲，匍匐在片尾的幽黯海濱。

音符重又譜寫出逝去的時光，將已逝的人事，帶回倖存者耳邊，彷若溫度仍在、昔景仍在，世界不曾推移改變；與此同樣地，即是《逐愛角落》令人備感哀傷的主題。

法文原意「避難所」的《逐愛角落》，是法國導演佛杭蘇瓦歐容的最新作品。女主角穆絲與男友路易用藥過量，致使男友在睡夢中猝死；穆絲雖倖存，卻檢驗出已懷有數月身孕，面對著藥癮問題，孩子存留與否的掙扎，又牽連進路易的大家族紛爭之中。穆絲不顧對方母親的壓力和說服，獨自避居至年輕時曾交往的老男人所擁有的臨海小屋。

感傷的避難所

海洋或海濱的場景，似乎長期成為歐容舒緩、反思生命感傷的避難所在。

早在歐容一九九六年短片《夏日洋裝》中，男孩與少女嬉戲繾綣於海岸，分別時卻無意錯拿彼此衣服，畫面裡少年遂穿著一件如浪花般的洋裝短裙，於碧海青天之間翩翩起舞；《砂之謎》裡夫妻度假海邊，丈夫無端失蹤之後，面對意外之謎霧，內心波濤翻湧的妻子；《5×2》中離異的年輕夫妻，在倒敘的故事線下，一步一步，從分手回到他們相遇初識的海濱。然而，歐容所關注的，也從早期青春少男女孩如何面對性別框架的議題，遊戲般的輕快錯置；到《5×2》以至《逐愛角落》更多的位移，到如同瑞典導演柏格曼電影常見的「婚姻場景」，尤其是女性位居其中的角色。

穆絲所選擇和背負的可以不構成問題；只要靜謐避居小屋，彷若無風無浪的海面。卻因為路易的弟弟保羅過境時的拜訪，而起了內心的撞擊。

保羅無意間彈奏、唱起路易或曾絮語般哼過的歌謠；保羅對兄長的陌生、不解、衝突、好奇，轉化成言談之間的質問、話題，引起穆絲不悅；保羅自我揭露的領養身世，連帶與家族間導致的隔閡感；保羅與路易形象上的相似，卻截然不同的性向身分。迫使穆絲在自我壓抑、近乎無表情的內心之下，一次又一次有意無意地想起，不僅是感受上觸及了過往，徬徨於生命，更徬徨於另一個生命的誕生、到來。

就好像穆絲所說，在知道懷有身孕後，路易的死變得有點難以理解，也失去時間理解；只因為她相信，路易會在她的身體裡繼續活著。

歐陸電影的三角習題

同樣地，保羅也在面對穆絲的同時，面對著自己的身分、領養的身世、同志的身分，欲望與其社會位置。

他和新的情人││穆絲的送貨員以及穆絲的三角關係，複雜勾連了彼此；令人不禁想起，法國導演楚浮在《夏日之戀》中，淋漓盡致地譜寫，後來反覆被歐陸電影一再探討的三角關係；然而兩男對一女的戀情，卻在歐容的作品中成為男與男，而女孩位處邊緣局外的微妙關係。同性情欲的議題，雖已不再像上個世紀末那樣，必須以換穿《夏日洋裝》般的形式展現；卻埋在故事中存在再改變的可能性。

另一種結局

保羅在與穆絲情不自禁地發生了逾越的關係後，穆絲說，看來這個小屋，又要空寂了。一直到孩子產下後，兩人又重逢，進入彼此另一個生命過程。

導演歐容卻一如以往不甘於此；如經典法國片《八美圖》的家庭鬧劇中，所有人誤以為被謀害身亡的老父親，其實一直在房門後竊聽家人之間的猜忌和鬥爭，或《池畔謀殺岸》最後，女作家混淆在創作的虛構與生命的真實之間，在電影的最後五分鐘，創造一個出乎意料的敘事轉折，故事於是翻轉。

歐容的電影最迷人之處，便在於他不賣弄擅長的形式技藝，卻在細膩探索了人性幽微的最後，透過精準的形式拆解了，或開放了結局的更多可能。電影仍然美麗哀愁，安安靜靜，只有一首低迴的歌仍然唱著。我們的生命，卻在那五分鐘之後，深深震顫著，好像歐容翻轉的，正是我們在生死憂傷的路上，被框架固定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