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紀事

文/鄧榮坤 繪圖/孫為民 沁德居藝廊提供 |201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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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話不太多的父親,此刻顯得更沉默了。

坐在黃槿樹下的父親把褲管捲得很高,在膝蓋下約一個巴掌的位置,裸露的雙腳沾了許多黃土,他應該是沿著防風林外那條牛車路走回家的,只有那條路才有黃土,風起時,黃土混著泥沙撲面而來,令人張不開眼睛;路過時,如遇上揚起的風沙,我們會把斗笠摘下來,遮著臉快速走過,好幾次因為沒有戴斗笠而讓鼻孔吸入了大量的沙土,呼吸感覺有點壅塞,突然不順暢起來。

看到我們把斗笠遮臉的模樣,父親會伸出厚實的巴掌拍打我們手中的斗笠說:「怕什麼,種田的人還怕泥沙,沒有泥沙你怎麼種田。」

(氣象局天氣預報:台灣西南方海面凌晨兩點形成一個熱帶性低氣壓,距離鵝鑾鼻四百一十公里海面,往西時速十公里移動進入南海,因海溫高,有轉為輕度颱風的趨勢,提醒在巴士海峽及東沙島海面航行及作業的船隻特別注意。)

把菸吸得很短很短的父親露出空洞眼神望著遠方,而遠方是即將過境的颱風之厚密雲層,一向喜歡在屋簷下與晒穀場追逐與嬉戲的麻雀已不見蹤影,從防風林那頭斷斷續續傳來的斑鳩啼叫聲,讓荏弱心頭揪緊起來。

把仍在燃燒中的菸夾於指間,菸霧於風中四處亂飄,而父親似乎已發現那截愈來愈短的菸快燒到指頭,低頭看了一眼,無語,熟練地將菸自指尖彈了出去。菸蒂於風中滾動,竟然滾回了父親腳邊,他沉默地以赤裸著的腳跟將燃燒中的菸蒂踩熄,甚至用腳跟狠狠地扭了幾下。

這一連串的動作,從離父親有點距離的黃槿樹上看得非常清楚。

隨處都是花瓣黃色,層層相疊呈鐘狀,花心是暗紅色的黃槿樹,是我們家的圍籬,把我們那幾間紅磚瓦興建的房子圍住了。如果從高空往下看,綠樹與紅磚瓦屋的搭配,應該是一副美得令人希望多看幾眼的畫。而印象中,奶奶經常會在年節時,交代我們摘一些沒有被蟲啃咬或被風雨打傷的黃槿葉,清洗乾淨後當作「粿」的墊葉,那段年少的日子,我們因為不知道它的名字而稱它為粿葉樹。

黃槿是海濱地區除木麻黃與林投樹之外,最漂亮的防風與遮蔭樹,黃橙橙的花朵雖沒有深濃香味,花季時,站在遠方,一眼望去,猶如上千隻蝴蝶棲息於樹梢。夏天時,棲息於樹枝上如拇指頭般大的蟬一路迎風啼叫,而黃槿粗壯的樹枝也經常讓村子裡的小孩,以粗的繩索掛上樹枝後盪起鞦韆來。

父親似乎發現我了,朝我招了招手,我緩緩從黃槿樹滑下,快步跑了過去。

「有空,跟我去把西瓜帶回來。」

「西瓜不是要賣錢嗎?」

「我也知道要賣錢,颱風來了,還能賣錢嗎?」

「颱風會來嗎?」

「希望它不會來,來了我們就完了。」

父親把指頭伸進口袋,從軟癟癟的菸袋裡摳出一根有點皺的菸來,用紙頭將菸抹平,瞧了幾眼,滿意地置於嘴唇,畫了根火柴。雙手摀著嘴,將菸點燃,吸了幾口後,吐出濃濃菸霧。

(氣象局天氣預報:台灣西南方海面形成的熱帶性低氣壓,距離鵝鑾鼻三百五十公里的海面,是否轉為颱風?今、明兩天觀測可望明朗,民眾應留意最新氣象動態。)

往西瓜園的路,必須經過一片菅芒花。

菅芒的生命力強,即使是乾燥的沙地,只要斜斜插入泥層,灑點水,就可以生根發芽,所以,經常被廣泛種植於果園的邊界當成防風林,抵擋風沙,讓農作物免於遭受風沙侵襲,而當菅芒長高了,葉脈濃密了,常吸引許多鳥兒到這裡逐巢繁殖。

我種過芒花,在一片乾旱的沙地上,為了讓插入泥層裡的芒花能早日生根發芽,還花了很長的時間到二公里外的一座即將乾枯了的小湖取水,來來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才把眼前的這片菅芒花種活了。

年少時,我們經常到這片菅芒花林嬉戲,而沿著迎風搖曳的菅芒走下去,幸運的話,可以與白頭翁或綠繡眉相遇,或遇到一些築在菅芒末梢上,迎風搖曳的鳥巢。鳥巢,讓頑皮的孩童眼睛亮了起來,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把菅芒的枝桿往下拉成弧狀,拉至身子般的高度時,小指頭緩緩伸入鳥巢摳摳看,如果鳥巢裡有蛋或有雛鳥,二話不說,摘下鳥巢帶回家;遺憾的是,村子裡的小朋友們常常慢了一步,指頭探測的往往是一只裝滿了風的巢。

當時,經常會遇上瘦弱的白頭翁在陽光下飛行。

看見白頭翁,村子裡一些頑皮的孩子們除了會抓起土塊扔擲外,也常摘下菅芒細長的葉脈射它。他們一手捏著菅芒葉片,一手捏著一段葉柄,使勁地往後扯,此時,葉柄會脫離細長葉片,如箭般從指間飛出,往白頭翁的方向飛去,雖然沒有射中,但也能比賽誰的射程較遠。射得遠的人就有機會贏得孩童們口袋裡的彈珠或紙牌。我經常都是輸的那個人,口袋裡的彈珠與紙牌也都轉手送給了人。

走過菅芒花,是一片爬滿了馬鞍藤的沙地。

馬鞍藤是濱海沙丘上常見的綠色植物,蔓莖的每一節都可以深入沙丘,長出細小雪白的根。馬鞍藤的葉子兩端凹陷如馬鞍,一年四季盛開紫紅色的花,豔麗醒目。在沙丘附近,還有一種被稱為「海埔姜」的植物,分布於沿海的砂礫海灘地帶,橫臥地面的莖幹可以往上分枝,全枝長滿灰白色的柔毛,是沿海砂礫海灘常見的定砂植物,葉子搓揉有芳香味,花季時,盛開藍紫色唇形小花。

海埔姜就是中藥店裡的蔓荊子,種籽圓而細小如深黑色夾帶有一股難聞嗆鼻的正露丸。年少時,我們經常在離海很近的防風林中採集蔓荊子,拿到街上賣給中藥店,換幾枚硬幣買冰棒吃。幸運的話,有時候走過長滿海埔姜的沙丘,會發現幾顆蒼鷺留下來的蛋和脫落的羽毛,但想看到蒼鷺卻愈來愈困難了。

(氣象局天氣預報:卡玫琳颱風海上警報發布之後,中央氣象局再度公布鳳凰颱風已經從輕度颱風增強為中度颱風,短短二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它的能量吸收非常的快,是否再增強為強烈颱風,正密切觀察中。)

緩步走進防風林,赤足踏過由乾枯的細長如麵線般粗的木麻黃葉鋪設而成的迂迴小路時,發出窸窸窣窣聲響,草叢傳來一陣騷動,受了驚慌的白頭翁鳥突然自草叢拍翅飛起。

年少時,經常提著水桶與鏟子,陪著父親到海邊的溼地挖螃蟹與挖蛤蜊。

越過蘆葦叢林,放眼望去,盡是草原。草澤已成為沿海溼地野生動物的棲地,除了蘆葦外,是茳茳鹹草與藻類。

沿著濕漉漉沙灘往前走,會經過一座漁塭,嚼著檳榔的魚塭主人手持著鋒利的刀子,刺進蒼鷺的腹部,蒼鷺以微弱氣息拍打翅膀後就不再動了。看著魚塭主人將蒼鷺解剖,刺痛突然沿著背脊一路往腦頂衝。

「為什麼要剖開蒼鷺的肚子呢

?」

魚塭的主人沒有回話。當鋒利的刀刺入蒼鷺的腹部,刀鋒使勁往尾部滑去,將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蒼鷺剖成兩半,揪出蒼鷺的胃,用刀尖翹開蒼鷺的嘴。我發現蒼鷺的嘴與胃有二十幾條魚苗時,才了解漁民們為何那麼痛恨蒼鷺。那段日子,我經常像做錯了事而遭受處罰後的小孩,低著頭,忐忑不安地走過魚塭。

(氣象局天氣預報:目前卡玫琳中心在鵝鑾鼻的東方約五四○

公里處,七級風,暴風半徑二○○公里,以每小時十六轉十三公里速度,向西轉西北西進行。近中心最大風速每秒三十五公尺,相當於十二級風,瞬間最大陣風每秒四十三公尺,約每小時一五五公里,相當於十四級風。)

抵達西瓜園時,天色突然暗沉了下來。

遠方的雲層愈堆愈厚了。

父親把以鐮刀砍下來堵住門的帶刺林投樹勾走後,推開了木門,走進用稻草與竹子為材料搭在西瓜園一隅,晚上時在此值更,防止小偷竊取西瓜的工寮,拖出了幾個竹籮筐後,交代我尾隨他的身後,把他挑選過而摘下來的西瓜放進竹簍裡,還叮嚀我盡量不要碰撞。

小玉西瓜不大,一次抱一個的分量剛剛好,也因為分量不大,去年,小玉西瓜即將收成時,遭到不明人士侵入,近千斤西瓜於一個晚上就被偷走了,剩下來的是凌亂腳印與小得可憐且不能吃的西瓜,以及父親眼眶中忍了又忍的淚水。

「這次的颱風好像不小,手腳快一些。」

「媽呢,怎麼沒一起來?」

「你媽媽去找幫手了,一下子會趕過來。」

「村子裡的人都在搶救西瓜,哪裡找幫手?」

「早上就出發了!坐車到觀音,來回要三個小時。」

「觀音?找舅舅他們幫忙?」

「這個時候只有自己人才願意幫忙!」

父親低著頭,以鐮刀將小玉西瓜的蒂與瓜藤分開後,順手推到一旁瓜藤比較稀疏的明顯處,讓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不會遺漏了已經摘下來的西瓜。

「颱風會來嗎?」

「收音機是說會來,我也不知道。」

「舅舅他們會來嗎?」

父親緩緩挺直了腰,望著遠方,汗珠從額頭滾落下來。

「應該吧,這個時候也應該到了!」

「要不要我騎腳踏車到車站去看看!」

「不必了,他們騎摩托車,你跟不上!」

我站直了身子,盡量墊高了腳尖望著遠方。遠方,沒有摩托車的影子,卻出現了一隻失群的蒼鷺,孤單地朝防風林的方向飛了過去,黑鴉鴉的雲層已經落下雨珠了,打在斗笠上發出嘟嘟嘟嘟聲響。

無風的午後,悶得令人捉狂。衣服已濕透了的父親抬起頭望著遠方,摘下了斗笠,朝身子搧了幾下,吐了一口鬱積胸坎已久的悶氣後,左手握起了拳頭,捶著幾下腰;而雨繼續落下來,落在父親的臉上,混著汗珠順著左邊眉毛沿著眼眸滾落,像一行一行淚水滾落…… 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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