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憶一個人的死亡,是困難的,尤其是親近的朋友,更別提糾葛甚深之人。
認識曹又方的日子不算長,跟她周遭動輒數十年友誼的親朋間相比,我簡直成了「小朋友」,雖老大不小,卻也被疼愛有加地「小」起來;她總是強硬又溺愛地說我:「長得美!」也強迫她的朋友們認同我是長得「好」的。對於一個自己長得好又脾氣不怎麼好的人來說,如此「嘉勉」,真的是無上的恩寵。
她走了一年多,卻讓人無法真的認為「她走了」,朋友們照樣聚餐,假借她的名義,其實彼此之間並不熟,但因為出了名不「討喜」的她,大家忍不住必須偶而聚聚,言談之間,似有若無地有她的影子參與著,彷彿如此這般地,便得到了安慰;某種難以言喻,失去她的疼。
前年,我如喪考妣地不斷落淚好幾個月,懊悔沒有多跟她看幾場電影,多吃幾餐有意思的飯,多走幾處好玩的山水……
閱讀她用獨特語法稱呼:「我兒……」為她而寫的《4444》,強烈的奇異感,彷彿回魂般具象地讓她活了回來;雖然她們之間的狀況實在很「不妙」,有太多的疼與痛,似乎不只一生一世的情結,都糾纏在一起了,濃烈得教人慘不忍睹,總想迴避,卻又避無可避,她就是要讓你看見,而他,更是剝光了讓你看。
人與人之間,甚至是親人之間,難以啟口的情意結,都在這本書展開來;而這些,竟都不是陽光底下的新鮮事,因為他舉證歷歷地,從歷代文學家們的故事裡,全找著了重複又重複的案例,而在他們著名的字裡行間,轉貼出最露骨的話語,一箭穿心,毫不猶豫。
她總說:「我兒太有學問,只可惜遺傳了父母的劣根性,兩人加起來的壞脾氣,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輕描淡寫地回嘴:「誰讓妳把我給生壞了?」
他總是想方設法折磨她,她的朋友們紛紛抱不平。她說:「我活該!我本來就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他需要愛,我卻偏偏沒有他這麼多的愛……」他卻在書裡坦承,在多年的無所不用其極的「勒索」過後,發現她對他極盡所能地慷慨。
她不是個溫柔的人,從表面上看;而在她的刀子嘴下,毫不留情地,總是針對自己。而這不僅僅是對僅有的獨子,對朋友們,更是不吝惜地付出,即便是自己並不寬裕。
進加護病房前,仍在張羅好友孟東籬的醫療與出版,撐著最後一口氣,也要為人奔走;當然,更是挖空心思來填補她對兒子的愧疚,在他始終不理解的背後,做了常人無法做到的許多事,卻仍嘴硬地宣稱:「我什麼也不能給你……」
這本書,絕無可能在她活著的時候寫出來,更不可能讓她看見,但我相信,她看了,會無法堅持不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