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外有一大片香蕉園,在春雨夏陽的滋養之下,碧綠繁華,散發著無限的生機。蕉串把風露釀為一股香甜,在田裡默默膨脹、飽和、拉長,因重量的遞增而漸漸把葉脈拉彎,垂向地面。黃昏時分,誘引無數的蟲豸快樂地飛舞盤旋,彷彿一種樂園。不久之後,主人開始收割,一簍一簍的成果鋪展在那裡,總結了一季的風露與血汗。收割既畢,株老葉黃,則又毫不猶豫地攔腰砍盡所有的蕉叢,以待新生。
讀古書見到芭蕉一詞,我總浮想從小看慣的香蕉身影。據說唐代詩人王維很能書畫,他最有名的一幅畫叫〈袁安臥雪圖〉。前景是僵臥的賢人,背景則是白雪紛飛下勃發的芭蕉--冬時而見夏物,組合有違常理,引起許多議論。事實上,這種安排不僅出於遺形寫神的藝術機杼,更體現了王維所信仰的佛理。按佛經裡拿來演示虛空的喻象極為繁富,其中就包含了芭蕉。如王維最愛的《維摩詰經》,便曾提到:
「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燄,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
芭蕉這種植物,看起來葉片大而軀幹強。但把蕉葉由上到下逐層剝掉,便會發現,它其實並無實際的主幹,僅僅依賴堅硬的葉鞘而樹立起來。天竺古國,山林多蕉,智者取食之餘,亦有所悟,因而就地取譬,使聞者很容易理解。芭蕉生存的時間,當然要比泡沫長久,其外形看來渾厚,也比陽焰著實,用它來譬喻色身,似乎更為準確。但翠綠而終將枯槁,挺立而終將傾倒,其中所蘊含的悲哀也是更深的吧。
因此,古來若干佛緣深厚的詩人,面對芭蕉之喻,頗常低回沉吟。比如蘇轍的〈新種芭蕉〉,便是立基於經驗的體會:
「芭蕉移種未多時,濯濯芳莖已數圍。畢竟空心何所有,欹傾大葉不勝肥。蕭騷莫雨鳴山樂,狼藉秋霜脫弊衣。堂上幽人觀幻久,逢人指示此身非。」
芭蕉是很好的庭園植物,不僅可以觀其翠碧而已。風來葉搖,雨來葉鳴,蕉風之消暑,蕉雨之有韻,常為騷人墨客所歌詠。子由費神把芭蕉移植到庭前,便是為了增添雅致吧。芭蕉長得好快,莖忽然而粗,葉忽然而肥,入夜時分提供了悲涼的聲響--雨打芭蕉,點滴可聞。孰料秋來寒霜,使葉片從外而內逐層凋敝了。詩人就在這種美極而萎的過程中,想見肉身的本質。
雪裡的芭蕉,在王維的畫裡,生得那樣粲然。或許不是指色身,而是法身的象徵了。話說回來,王維此畫久矣不在天壤之間,明代以下無人得睹。劍既逝矣,刻舟何益。與其發笥冥搜,窮於考證,不如趁雨未歇,繞著蕉園散步。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