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有個空房間,裡頭的物品齊備。「那是給你祖父的。」媽常這麼說。但一年一年過去,祖父都沒有來住。倒是
我,每次寒暑假都要去鄉下祖父那兒。
祖父跟三叔三嬸住。三叔是唯一還留下來種田的。每年我去,房屋都更老舊,四周的竹圍更稀疏,屋前屋後的雜草也更長。奇怪的是,人也少了。祖父住在三合院的中堂左側。中堂是祖祠,在一次颱風裡塌了,再也沒有修復。三叔三嬸住在西廂房。東廂的大門都深鎖,門鎖上了鏽,屋頂長滿青苔跟茅草。有風的日子,茅草跟田裡的稻穗一起飄搖。
東廂房盡頭加蓋了一間小磚瓦房。門扉和窗板已經破舊。裡面臥著一頭老牯牛。我常奇怪他們為什麼還養著牛。
三嬸幫祖父披上外套。天還未大亮。祖父像個小學生,背翦著手讓嬸嬸幫他扣上鈕釦,卻一邊擠眼跟我裝鬼臉。他的意思是:「我又不是小孩,不會著涼的,不必把我穿這麼多。」我也擠眉弄眼地笑!穿好衣服,祖父就牽著我的手往外走。
「早些回來吃早飯哦!」我們步下台階時,三嬸叮嚀著。
祖父很老了。媽媽說八十歲了。但祖父走起路來比我快。祖父七十五歲時還能挑整擔的穀子,而且割稻時堅持要下田。
我們走過晒榖場,在牛棚前停下。祖父抽開門閂,推開門扉。老牯牛看見我們,叫了一聲。祖父輕拍牠兩角間的額頭,仔細注視牠的眼睛:
「啊哈!跟我一樣,沒睡好!」祖父解開牠的繩子。
竹林後有條板車路,通往小學校操場。路邊長滿翠綠的青草。我們三個緩緩散步。老牯牛走在最前頭。祖父牽著牠的鼻繩。我牽著祖父的手。幾無人煙的板車路幾乎被綠草漫蓋。老牯牛一路吃牠的早餐。
「阿公?」我仰頭問。
「嗯?」祖父看著我。
「老牯牛有多老了?」
「差不多跟我一樣老了。」祖父綻開了笑容。
「老牯牛也八十歲了?」
「沒那麼多。牠二十五歲。」
「那為什麼說跟您一樣老?」
「牛到二十五歲,就像人八十歲一樣。」
「噢。」我口中應著,心裡還是不明白。
我們走上一片青草地。露珠還沒有退,像把腳踩進淺水灘似的,冰寒濕透了腳。
老牯牛更開心的咀嚼起來,嘴角湧出泡沫。牠背上的毛跟祖父的頭髮一樣,稀稀鬆鬆。
「阿公,牛只要吃草就可以嗎 ?」我問。
祖父在大石頭坐下,摘下帽子搔頭皮,「牠只吃草。以前年輕時偶爾吃米糠、黃豆煮的稀粥。現在只吃一點點青草。就像阿公現在只喜歡蔬菜,而且吃一點點。」
「阿公,大家都用鐵牛犛田了,我們為什麼還要養牛?」
「不是養。我們是老朋友。」
「朋友?」
祖父遲疑半晌,擺擺手說:
「這你不懂。」祖父說,「譬如說———你家那隻狗好了。你養了牠很多年。然後,有一天別家都不養狗了,你也會把牠丟掉嗎 ?」
我用力的搖頭。
「就是這樣。」祖父沉吟著。
老牯牛只顧著吃草,踱往另一邊。
「阿公,您為什麼不來我家住 ?」
「阿公爬不動樓梯。」阿公的視線跟著老牯牛,漸行漸遠。
媽媽也說過好幾次。阿公不喜歡爬樓梯;用不慣抽水馬桶、坐下去便站不起來的浴缸;看不慣滿街是車。
這或許是真的。阿公房間裡什麼都伸手可及———廁所也在房間內。那是放在檜木古床後側的大尿桶。晚上在我睡著前阿公都要上好幾次廁所。單單這點,就難怪阿公不願意到我家住。房間的每個角落、器具,都有一股酸味。但我還是喜歡跟祖父住。
「阿公,您搬到台北好嗎?我的房間有廁所,又在樓下,跟您換。我很喜歡跟您住在一起。」我一疊聲央求。祖父聽著,眼光卻仍越過操場,盯著往回走的老牯牛。然後,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回答我:
「那些當然是原因,」祖父的聲音像越過草原的和風,「卻不是主要原因。你知道嗎?你三叔最近也買了樓房,照說我也要跟著離開。但是———」祖父頓了頓,還用力比畫,「比如你要搬家,你只要把書包背了,再抱著你的小狗,就可以搬了———你懂嗎 ?你可以隨處釘一個狗屋給牠,但如果你帶的是一頭牛———就不一樣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一直用力眨眼睛,用心的聽。我稍微明白。祖父捨不得和老牯牛分開。
「可是,阿公———我喜歡跟您住在一起!」
「嗯?」祖父應著。老牯牛已經走回來。
我不是在哄祖父。我們一起話就真多。我不停的問,阿公都不嫌煩。我不問時,阿公就說故事,說好笑的話,用竹葉編成各種鳥獸,或用竹片、樹葉吹好多好聽的曲,都不嫌累。晚上睡覺時,在被窩裡拿阿公的胳膊當枕頭,好溫暖。
「乖。」阿公呵呵的笑,把我摟了兩下,瞇著眼說:
「你真喜歡跟阿公住在一起,每年寒暑假都來跟阿公住好了。我們三個一起玩———」
這時老牯牛巨大的頭鼻悄悄的伸進祖父與我的臉孔之間。牠的鼻梁和我們的耳腮廝磨著,黏稀稀。牠的大眼睛就停在我的眼睫毛端前。牠眼睛深邃,帶點模糊,不時眨呀眨。牠的嘴巴不停咀嚼,露出兩排白中透黃的大牙齒,啣了一嘴泡沫。牠偶爾就噴氣,鼻息裡帶著濃厚的牛腥味。
祖父站起來,撐開牠的嘴向裡探視,然後拍拍牠的額角,說:
「唔,唔,吃飽了?換我們回去吃早餐了。」說著牽著牛鼻繩就走。走了兩步,突然停住回頭看我。我從他眼神猜到他又想到什麼把戲了。
「有沒有騎過牛?」
我好奇地搖搖頭。
「想不想騎?」他慫恿的問。
我看祖父,再看看老牯牛。
「牠太老了。阿公。」
「也不能說太老。」阿公肯定的說。
「牠還載得動我?」
「只要我還舉得起你,牠就載得動你。」
祖父說罷就一把將我舉起,放在牛背上。
「穩穩的坐著。」祖父將繩子交給我,「手抓住繩子,不要太鬆,也不要太緊。」
老牯牛的背脊好高、好寬大。我把腳撐得開開的,再盡力的夾住。
祖父走到前面,牽著老牯牛的鼻環,側著頭喊:
「坐好!出發啦!」
瞬間,世界在我的四周搖擺起來,心興奮得要跳出嘴來。
我們回來嘍———
一路上祖父用他那爽朗而略帶沙啞的嗓門高喊著。
我們穿過竹林,繞過晒榖場。老遠就看到三嬸站在門口。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