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讓小姑躺在腿上,放好熱水幫她洗頭。常常我們的一天就是從盥洗開始。扶她起身、洗臉、刷牙、洗身軀,然後餵食,像是一系列停格照片,緩慢地上演每天都必須反覆進行、神聖無比的儀式。
儀式過後,清爽的日常生活才會開始。我用手指抓著小姑的頭皮,輕輕用指甲刮下頭垢,汙垢卡在指甲與肉的縫細之間,像是卡在日常生活間的瑣碎。搓揉著,然後沖水,瑣碎與泡沫慢慢隨著水流沖走,白色泡沫形成不斷旋轉的小水渦,被吸入地底的黑洞般消失不見。
看著小姑的頭髮,漸漸摻雜了灰白髮絲,像是一去不回被吸進黑洞的白色泡沫的顏色。小姑髮質在十幾年來變得更粗更硬了。洗著頭,也順勢幫她按摩頭皮。輕輕擦乾,然後梳頭。屋子裡寂靜得彷彿被世界遺忘似的,只剩下兩人的存在。兩人相互維生般地在世界殘存下來。彼此在對方的體溫間取暖。
這幾年,一直在想兩人的關係,就像是寄生植物一樣,攀附彼此,然後靠著彼此身上的養分維持下去。
我像是寄生植物的寄主,一點一滴被寄生植物吸乾殆盡,而小姑因為業已退化,無法自身製造養分,所以必須吸收其他植物的營養過活。所以依附在我身上,靠著我呼吸。
二十七歲那一年,走入婚姻。沒想到婚姻是一道巨大的洪流,從高處直沖而下,留給我的竟是一場措手不及。路毀山崩,沖斷了過去,讓我輕而易舉和過去決裂。過去只留在洪水的另一端,橋斷路毀後,過去的景致像是走山後的面目全非,看上去只是一幕幕迷迷濛濛的過去。從此,生命與小姑纏繞終生。
告別那在書桌前作夢,渴望擁有一張自己的書桌的小女孩,告別可以在上頭自由地書寫下自己的夢想。告別童年時分,在接近傍晚時刻,煮飯花開花時,牽著母親的手,在接近傍晚時刻回家煮飯。
我走進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生。
小姑在四歲哪一年,小兒麻痺,全身就此癱瘓。必須終生與床為伍。
結婚後,我才知道我在照顧婆婆之外,必須負擔小姑的一生。還有面對那被淚水曲折而扭曲的心。踏入丈夫的家門,見到的不是一個楚楚可憐亟待協助的小姑,而是一顆憤怒、乖張、孤僻而扭曲的心。
我開始了每天幫她餵食、按摩、清理糞便的工作。
告別我二十七歲前寄居在都市的漂泊生活。當年,處處是冒出芽的工作機會,我離開屏東到都市裡寄居,在電子工廠討生活。十年,終結寄居在都市裡漂泊,最後走入一個歸屬般的家。
家,成為生活的重心。
最終,家,成為生命的全部。
一早,丈夫上班,照顧小姑成為我一個人的責任與工作。
家,是一個二十四小時不得入睡的地方。我睡在小姑房間的隔壁,隨時傾聽隔牆的動靜。白天,為她翻身、按摩、照顧生活起居。時間像是一把撕去的日曆,整把整把撕下,紙張空白地丟入回收箱。二十七歲後的二十年,快速地翻過。
如同往常,我輕輕洗著小姑的頭髮。電話鈴聲響,我起身接電話。掛上電話回到浴室。繼續放水,搓洗著小姑的頭髮。
小姑臉朝上,眼睛斜斜地望著我問:「是誰打的啊?」
我回答:「是朋友。待會想出去一下。」
她急了,大叫:「哪來這麼多的朋友?不要出去!不准妳出去 !」
我整天顧著妳啊!我一年四季都顧著妳啊!我只是想喘息。
她憤恨地瞪著我說:「妳做的工作,只是連菲傭都可以做的工作而已!妳根本就沒有什麼價值 !」
一瞬間,我一頭暈眩,水繼續沖著,水波蕩漾,蕩漾中有我失去的工作,失去的人生,混著白色泡沫流入黑洞裡。剩下的,只是一副癱軟的身軀。
我沒有什麼價值?我憤怒又沮喪地將無力反擊的癱軟身軀推入浴池中,讓她在水裡掙扎,窒息而死。
瞬間,我驚醒,全身冷汗。低頭看自己,手還扶著小姑的頭,沒有讓她沉入水裡。
那一瞬間的恍神。我曾渴望殺死這鬆弛的、鬆軟的身體。而這身軀依然還斜躺在我身上。
也許夠愛才會夠恨,因為大多數擦身而過的人,其實是無關痛癢的。而我與她相依為命,像是共生植物一樣彼此滋養,而愛與恨也是彼此纏繞。
婆婆過世入葬那天,我跟著隊伍送著婆婆上山。這個女人,走了。她把她的女兒託付給我了。
棺木入土時,我忍不住了,哇一聲,趴在墳上痛哭了起來。
其他人紛紛勸著說,別傷心了,人走了就走了。
不,不能走,婆婆還欠我一句話。不能就這樣走了。
婆婆曾以為,我是貪圖家產所以無微不至地照顧小姑。不,我不要家產,只要我的人生。不能這樣走,還欠我「謝謝」這一句話啊!
她留下一個女兒,讓我一輩子就這樣了。
我看著自己日漸蒼白、憔悴的容顏。那一刻,一無所有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賠進青春,賠上未來,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究竟絕地如何可以逢生呢?如果人生踩空了階梯,站穩也就好 ;如果摔倒,流血受傷至少還可以抓一把土;可是如果踩進了流沙,人生是不是就此成為一聲聲歎息?
我細細地為她擦洗著身體。她從四歲那一年,躺在床上直到現在。將近五十年的歲月,就在床上靜靜流淌。我幫她按摩著背。兩個女人,生命從此纏繞。我知道,這一個癱瘓的女人,是即將跟我度過下半輩子的女人。我細細地為她搓著背。想著她這五十年的歲月。想著童年的她。
童年好幾次,天剛濛濛亮,她就睜開眼,看著父親帶著姊姊去入學、帶著哥哥去入學、帶著妹妹去入學。想著說不定爸媽突然進房要帶她去上學,所以必須醒來,不能貪睡,必須做好全心的準備。然而,一次次,落空。只能眼睜睜看著其他人背起綠色的書包去一個她無法到達的地方,一個夢境般的地方。後來,漸漸地成為一種麻木,因為夢境只是另一個遙遠國度的燦爛光明。
我踏進這個家之後,常常回頭望那個在黃昏時刻,牽著母親手的女孩,煮飯花開花了,我與母親在接近傍晚時刻回家。在這一刻,另一個女孩躺在床上,遙想著另一個地方的生活。
也許如果被囚困,愛可以彌補一切。
我拿起書本,念著寄生蜂的故事給小姑聽。
關於寄生蜂是這樣的,寄生蜂會在蝴蝶的幼蟲柔軟、豐腴的身軀裡產卵,毛蟲毫無知覺,不痛不癢,也不悲傷,只是靜靜提供自己的汁液,在時間靜靜流逝後,習慣了蜂卵的溫度。而寄生蜂的幼蟲就在溫暖的體溫下,孵化,展開新生命。以毛毛蟲身體組織為食物,逐漸長大。毛蟲成長著,寄生蜂也成長著。在此時此刻,兩者同步成長。
也許,待寄生蜂幼蟲成熟時,鑽出蟲體後,毛毛蟲生命即告終結;但也有可能,蜂卵如果被剝離,毛蟲的軀殼將因失溫而亡。
究竟是一種寄生,還是一種共生?
這幾年,守著小姑的生活,讓我從原本的驕縱,成為今日沉穩的個性。在嚴酷、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慢慢地熬著,熬出生命的熱度。
幫小姑洗完頭,吹乾漸漸摻雜了灰白的髮絲,屋子裡依然寂靜。小姑輕聲對我說,「妳回房間休息吧」。我進到房裡,看著自己也衰老的臉,拿起一瓶保養品,往臉上倒去。這瓶企圖留住時間的東西,留不住過去,皮膚像是被刮下一層皮,微微刺痛。其實,記憶也這麼容易刮除。我知道,時間彷彿是一層最好的去角質磨砂。十幾年過去了,我與小姑遺忘剛開始的對立,而我們似乎也不是寄主與寄生的關係,更像是成為兩種纏繞分離不開的植物,歪斜地倚靠彼此,似乎將維持這種姿勢走完一輩子。我人生的一輩子,就這樣守著她,直到人生終了的那一刻。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