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是有人性有神靈的植物。無論是「雨裛紅蕖冉冉香」或是「門外野風開白蓮」,都有一種飄然不群的風範和情操。移情作用,於蓮最為見效。立在荷塘草岸,凝神相望,眸動念轉,一瞬間,踏我履者是蓮,拔田田之間,亭亭臨風者是我。岸上和水中,不復可分,我似乎超越了物我的界限,更超越了時空。有過這種經驗,你便會感覺,蓮也有一種輪迴。鳳凰以五百年為一週期。司馬遷以為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于,孔子卒五百歲而意在己,不也是一種週期性的感覺?蓮以一暑為一輪迴,「蓮華藏世界」,以一花為一完整的宇宙。「菡萏香銷翠葉殘」,死去的只是皎白酡紅的瓣和擎雨迎風的葉,不死的是蓮,是那種古典的自給自足和宗教的空茫靜謐,是那種不可磨滅的美底形象。
情人死了,愛情常在。廟宇傾頹,神明長在。芬芳謝了,窈窕萎了,而美不朽。你會感覺,今年的蓮即去年的蓮。如果時間的對岸可采芙蓉,則今人涉江固猶古人涉江;芙蓉的靈性在一切的芙蓉裏,不多也不少。永恆不是一條漫無止境的直線,永恆是一個玲瓏的圓,像佛頂的光輪。一切天體,皆呈球形。銀河之外旋轉著銀河之外,旋轉著更多的銀河。字宙膨脹著,永恆之輪在紡織時間。
蓮是神的一千隻臂,自池底的腴泥中升起,向我招手。一座蓮池藏多少複瓣的謎?風自南來,掀多少頁古典主義?蓮在現代,蓮在唐代,蓮在江南,蓮在大貝湖畔。蓮在大貝湖等了我好幾番夏天,還沒有等老。北回歸線以南,一個早該回歸而未回歸的江南人,在一個應有鷓鴣念經而沒有鷓鴣念經的鷓鴣天的下午,在不像西湖卻令人想起西湖的湖畔,轉一個彎,又一個彎,沒有準備看蓮,卻發現自己立在一彎蓮池上。臺南可採蓮,江南可採蓮,予戲蓮葉間。蓮是無所不在的,釋迦牟尼!
(摘自1963年「蓮的聯想」初版序─文星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