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緩緩呼出熱氣的、時間的皺紋裡，我總像是能夠看見一間陽光與陰影交錯的教室。那裡有一種巨大的空洞、無人的喧嘩，跟一個跛著腳前進的身影。那身影在我記憶中是極其高大的，以至於幾乎忘記當年的他，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而已。

當年他被寄養在孤兒院裡，一口又濃又濁的外省口音，很自然的，就跟院裡講台語的孩子們搭不上話題。

論個頭，他是班上最高的，成績卻是最糟的。或許是鮮少洗澡，他身上總有一股酸酸粉粉的氣味，還長了些東西。所以臨出門前，孤兒院裡的修女總會在他耳背跟頸間，撲上一層雪白的痱子粉。

夏天是我們這些孩子最野的季節，除了上課時必須保持心不在焉的安靜，我們就像被野放的、發了瘋的小雞，唯獨他不曾參與我們的遊戲。或許他曾經試過也不一定，因為後來他採取一種怪異的方式，讓所有目光朝他臉上聚集。

他偷東西，一些零零碎碎、可有可無的小東西，比如棄置已久的鉛筆盒，早餐喝剩的乳酸飲料、磨掉大半的橡皮擦之類。體育課時我就撞過他偷東西，那時大家在操場打躲避球，我一個人溜回教室拿尪仔標，因為同學不相信我有白雪公主的尪仔標。

下午兩點多的教室，光線與視線全被擋在毛玻璃外，整間教室就像漫著灰色的薄霧，我從國語課本裡翻出尪仔標，正要出門之際，忽地看見一個人影從另一頭探上來。

「我忘記開燈了……」是他，他過度友善地說。

小孩子的腦袋裡難免有些奇怪的邏輯，彷彿偷窺了他的祕密，我跟他道過歉，便賊一樣溜回操場去。

上完體育課原本該放學了，但導師要我們換好制服，留在自己座位。她煞有介事地要我們猜猜誰偷走同學的舊圓規，卻迫不及待地公布自己的答案，一把提起那位同學的後衣領，並指派另外兩位同學跟他去孤兒院，找回所有的失物，且將事情告訴修女。但這位同學真正不再偷東西，還是兩個多月之後的事情。

那是個熱得頭髮都會燙手的盛夏，他腳穿拖鞋，一瘸一拐地步入教室。導師在胸前端起雙臂，眼睛像兩根釘子。那位同學輪番抬起雙腳，兩隻腳底板都冒出膿包，大的像銅板、小的像鎳幣。自此之後，同學們跟他玩起一種遊戲，他們會故意去踩他的腳，然後尖聲叫著噁心跳開去，臉上盡是天真而興奮莫名的表情。

為此，他不再偷同學東西，同學踩他痛腳時，他也從不生氣，只是五官全皺在鼻頭上，如此而已。如果你見過那種神情，你也會懷疑那張臉其實是笑著的，幾乎是一種由衷的滿足與感謝，或許這樣他才真正融入我們的世界，每節下課都有同學跟他一道遊戲，在那間孩子們經常忘記點燈的教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