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億萬年前的一連串爆裂與撞擊,一枚火球,於闃寂中緩緩冷卻、成型,原有的液態岩漿,如赤辣的淚,熔盡一切有形,然而,於降溫後,它卻凝成一塊塊的冷硬,烏墨而堅,隱隱地包含起萬物的形體。
於此時,一尊古佛的形貌,亦隱身於層層疊疊的山石之中,等待著,在某一個年月裡,讓一位匠人將祂鑿出,並以一把鑿刀的鋒銳,為祂刻出溫藹帶笑的容顏。
而後的光陰,若以大剪分段,第一刀,便要落在悉達多太子降生的那一年;第二刀,則是經過九百多年後的隋朝。
隋煬帝,大業七年。
山東,神通寺,四門塔。
四塊巨石在藝者的手下甦醒,鎚起刀落,他默誦著四方佛的聖號,祈求古佛的加持。
「以石之剛,欲雕成法相之柔,實非易也,若不藉佛之威神力故,恐難成此像。」藝者左手持刀,右手持鎚,刀鎚相擊的力量,讓他的掌心微微灼痛,刺麻,然而,他也察覺到,有一股熱流自刀尖而出,在石上遊走成一道道的流光,直到他將四門塔的四尊佛像刻成後,流光才逐漸消逝。
安座於塔中的,分別是西方極樂世界的無量壽佛,南方歡喜世界的寶生佛,東方香積世界的阿ㄔㄨˋ佛,以及北方蓮花莊嚴世界的微妙聲佛。
四尊佛像皆是面頰豐潤,慈眼細眉,口小脣豐,微揚的嘴角,若有一絲含暖的笑意。
藝者頂禮著佛像:「願佛法普傳,石佛說法。」他心裡明白,無一佛像出自人手,而佛像予人的慈悲清涼,更非他手所能打造。
此時,他相信這四尊佛像定會端坐於四門塔中。某日,他將亡故、輪迴,但這四佛,即使千年之後,仍一如今日,不朽,不壞。
在他無法察覺的幽微中,古佛輕聲一嘆,成住壞空,之於佛像,亦然。
時光的大剪再度鉸動,落於大佛雕成的一千三百八十年後,那時的神通寺已無僧眾,四門塔前也少有人跡,然而,四佛無礙,仍時時說法,聞法的,僅有一隻麻雀。
「大佛早。」每日清晨,雀鳥都會在四門塔內繞上一匝,偶爾還會叼來幾枝野花,裝飾在佛身上。
「昨夜下了場大雨,你可好?」阿ㄔㄨˋ佛問著。
「你可是佛耶,還需要問我啊?」雀鳥停在阿ㄔㄨˋ佛的肩上:「夜半下大雨,昏頭昏腦的,忘了要到這兒來躲雨,被淋得濕漉漉。」
雀鳥躍飛到阿ㄔㄨˋ佛的肩頭:「你每天坐在這兒,不苦不餓,不老不死,不吹風不淋雨,怪不得沒煩惱了。」
「這麼說來,若你也能不苦不餓,不老不死,不吹風不淋雨,就不會有煩惱了?」
雀鳥偏著頭想了許久:「當然沒這麼簡單啊!除了這些之外,還要多幾隻雀鳥作伴,而且要能像你們一樣來去無礙,最好還要變成男的。」雀鳥飛回佛的掌上,仰臉問佛:「大佛,我下輩子能不能變成男人啊?」
「為何這麼問?」
「你看嘛,每次來拜佛的孕婦,都想生個男丁,而且也常常聽到女人來求你,說她們下輩子要變成男身,就沒聽說哪個男的想要變成女身,所以說囉,還是男的好,我下輩子也要當男人。」雀鳥拍拍翅膀飛了起來:「再說,佛國淨土裡不是都沒女人嗎?都得要變成男人才能成佛啊。」
「上回跟你說過了,在我的國土中,是有女人的。」
「真的!」雀鳥又停在佛肩上:「淨土裡怎麼會有女人?」
「其實女人和男人在智慧上沒有兩樣,女身一樣適合修行啊。在我的國土裡,女人沒有經期與生產的痛苦。而娑婆世界中的女人雖有這兩樣的痛苦,但只要能身苦心不苦,在修行上同樣能有所成就。」
「如果是這樣,那女人為什麼非要變成男人不可?」
「那是因為世人習於貶抑女人,女人的日子過得比男人辛苦、委屈,長久下來自然希望能轉女為男。倘若世俗的陋習能有轉變,這樣的祈求也會減少的。」
「是這樣啊。」雀鳥想了一會兒:「那我下輩子究竟要變成什麼才好呢?還要繼續當一隻麻雀嗎?」
過了一陣子,雀鳥突然問道:「那大佛呢?大佛又要變成什麼?」
「佛能現為各種形象,卻又不變成什麼。」
「什麼話嘛!聽不懂。」雀鳥飛到佛頭上,踏著佛首上的螺髮:「你還是像現在這樣就好,幾千年都不要變。」
「偏偏你現在踩著的地方,明天就要不見了。」
「怎麼可能,難道你的頭也會長出翅膀,像我這樣四處亂飛嗎?」
「不長翅膀,也可以漂洋過海啊。」
「你能來去自如,但是這個石佛哪能跑啊?別唬弄我了,明天我來找你的時候,我還要站在這兒呢。」說完,雀鳥拍翅飛起,從四門塔中,飛回叢林。
在雀鳥離開後,四佛間無聲的法會如常而續,直到夜深。
是日,夜半,幾名大漢持電鋸而來,為首的那人對阿ㄔㄨˋ佛深深一拜:「佛菩薩,現今年月不好,咱們哥兒幾個都快沒法兒度日了,只好求您發發慈悲,救苦救難,待會兒對您如有不敬,您就大人大量,別和咱們計較了。」
電鋸啟動,尖銳的聲音在四門塔中震盪,而當電鋸與石佛的頸部相觸時,火花四濺,如初雕時的流光,幾個壯丁分工合作,有人負責電鋸,有人負責撐住佛頭,唯恐它被鋸斷後會墜地受損。
「大青石忒硬,真難鋸。」
「是啊,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刻成的。」
吵雜聲中,佛頭便與佛身分離了,被斫斷的佛首仍是微微笑著。
「它還在笑。」
「傻蛋,石頭雕的嘛,要是它會哭,那才奇怪哩。」
「這麼做真的好嗎?」
「不然你去把錢生出來嘛。」
收起電鋸後,他們還來不及撢去身上的石屑,便七手八腳地將佛頭扛進木箱裡。
「佛菩薩,你就幫幫咱們吧,讓這玩意兒賣出個好價錢,到時候,咱們再回來謝謝你。」
夜風沁涼,四門塔的法會仍持續著,即使方才的金石巨響,也未曾打斷過祂們的對話,即使,此時的阿ㄔㄨˋ佛已少了那莊嚴的頭顱。
隔日清晨,雀鳥如常到來,在見過無量壽佛和寶生佛之後,牠便被眼前的影像嚇了一跳,差點摔落地面。
「阿ㄔㄨˋ佛,你的頭呢?」
(六之一)
PS.文中「阿ㄔㄨˋ佛」的ㄔㄨˋ原為(門,裡面再疊寫--人人人)的字,因系統呈現亂碼,故以注音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