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渡田野，往內陸回看的兩河流域，記憶中的紅樹林，俗稱：水筆仔。棲息著無以數計的白鷺家族，長堤隔水望去，猶若初雪覆葉。

我總記不得水鳥的學名，諸如：小水鴨、高蹺←、磯鷸、黑頭翡翠……因為詩人的緣故，三十年前初訪冬之日本的我，終於在午後飄雪的大阪東急百貨買到了平生第一支雙筒望遠鏡，Nikon 9×30。帶著它歡喜地跳上詩人所駕御的野狼機車後座，前往關渡進行首次賞鳥活動。淡水河口，波瀾輕緩，調準焦距，驚見各式水鳥羽色如彩，銅版畫般地壯美、純淨。

詩人顯然比我更有耐心、定力，才情如他，以鳥喻心，完成了一本深邃，特質的詩集：《漂鳥的故鄉》。我單獨去看了幾次鳥，海港上空的大冠鷲，高山地帶的朱鸝、栗背林鴝、金翼白眉、紅山椒鳥、台灣藍鵲……前列的學名彷彿我已深諳，事實在賞鳥之行，藉之隨身的鳥類辨識手冊，對照望遠鏡觀景窗所得，還是存疑誤認；真正獲得印證，則是報社同仁，擅於以木刻版畫呈現台灣鳥類形塑，且兼任野鳥學會會長的知友，多年觀鳥並以圖繪集冊，反覆對照、回溯昔憶，才識曾見羽影之命名。

多年以後，詩人以飛鳥、步道、草葉為題，自然書寫，卓然成大家；畫家則是奮力、不渝，猶落戀人般眷愛地拓印出飛鳥的羽色身形，靜美、純淨。他們毋寧是我對於飛鳥的最初啟蒙，予我深諳││飛鳥終究比人類可愛。

想這自許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千百世代以來，爭逐、動亂、貪欲、陷害、虛矯之外，美好的質感、格調以及包容、體恤有多少？扭曲是非，擅於算計，利己排他，面善心惡……人類之外的眾生，沒有這些繁複與多端；何不仰首四十五度角，遁避高樓侵奪的天際線，注視路樹綠郁地枝葉紋脈，振翼翱翔的飛鳥。

去年五月中旬，與詩人結伴遠遊中國大西北。紅柳、胡楊、灰條、沙棗簇擁大漠間的月牙泉，近時深研且戮力書寫菜蔬的詩人，指撫黃沙，細捻草葉，辨識植屬，那執著、純淨地蹲姿如堅實之岩；而後是百里外的陽關，他佇立在駝峰般地沙丘上，遙喚我名，挪近而望，大漠蒼茫如波濤起伏，沙分五色，美若晚霞。

今年四月下旬，穿越台北與宜蘭交界的雪山隧道，與同具作家、出版人身分的文學前輩走訪剛從內湖遷居羅東的畫家，晴時欲陰，平野濕潤，好久不見，相約五結鄉高速公路匣口下相會；依然是沈靜、略帶靦腆地親炙笑意，卻未因時空距離而感陌生，擁抱後宛如昨日。

十四樓新居遠眺，蘭陽平原疇野翠綠，數里外就是浩然無盡的太平洋，畫家說：「天晴時可看龜山島。」展示新作的飛鳥版畫，我們老友重逢之心，輕盈如羽翼，靜美像一首交響詩。（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