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一家人最巨大的變動是加拿大移民。紅媛在建國高中教書,學期未結束不能同行。我帶著讀高中的康康、國中的邦邦,父子三人踏上遠途。六月八日上午十時三十分,華信航空五○二班機飛抵溫哥華;完成自雇移民報到後,隨即轉搭加航六四六飛往洛磯山脈東邊的艾蒙頓市,黃昏才抵達。
新買的平房有前後院,位在城南偏東一○五街與三十街交會處。門口一棵高大的白雲杉,原屋主在樹上裝飾了聖誕燈,夜晚打開,會是社區最醒目的燈樹地標。屋側三棵紫丁香,花簇開得極狂野,已越過鄰居籬笆。屋後一排白楊,邊上立著一棵矮壯的蘋果樹,結滿緋紅色的小蘋果。
缺乏國外購屋經驗,房子係經由仲介公司購得。一些該檢修的,交屋時並未檢修;父子三人住進去,才找人修漏水馬桶、堵塞的承霤(沿屋簷裝設的導水槽)、傾斜的後院籬笆、下陷的前門廊柱。繁衍快速的蒲公英自己拔,出牆的紫丁香自己剪。鄰居熱心教我們如何燒製蘋果醬,但三個男人不感興趣,並未動手。
六月十一日起,康康到Campus Tower學英語會話;十三日邦邦到McKernan學校,念九年級(等於初中三年級);二十日晚上我應邀在亞伯達大學(University of Alberta),發表學術論文,論台灣女性詩,由友人彭小妍即席口譯。七月初,做哥哥的開始進修托福,弟弟上暑假課程;我則去了一趟香港,順道回台灣接紅媛。
從七月八日至三十日,約三個禮拜,難得一家人在異鄉團聚。此後再也沒有這麼長的時間相聚在一起了。我們租了一部一千三百CC的紅色小HONDA,憑著地圖去超市買家用品,逛百貨公司,郊外踏青。人生地不熟,處處要觀察、探問,心理壓力很大。我一直記得一個夢境:火山爆發,我與父母、妻子相偕奔逃於地道,瀰漫的煙硝十分嗆鼻,曲曲折折終於逃出洞口,遠方,火山口濃煙仍盤旋像一條毒龍。
艾蒙頓停留期間,協助最多的朋友是寫《煙鎖重樓》的小說家朱小燕、研究敘事學的教授林鎮山。作家東方白,只偶爾見上一面。東方白是文學狂,生活全仗家人料理,他的主要工作不是伏案寫作就是到白泥溪(Whitemud Creek)散步,聊天不離文學,例如:「托爾斯泰有一座莊園,我有一條白溪(他把泥字去掉)。我們因不占有而全部擁有。」站上高丘,下臨谷地,他會說:「你看,山谷!尼采說山谷有一雙眼睛瞪視著你,吸引你往下跳……」講到國內小說家:「白先勇第一!我和他都是建中畢業的。我要寫一篇文章,題目已經想好,就叫〈建中二白〉……」
那年夏天,我們看到河中嬉遊的野鴛鴦,林梢展翼的鶴,路邊的野玫瑰及開了小白花的梣(mountain ash),還有郊林的熊與狼。紅色小HONDA權充拓荒的篷車,那年夏天,我們經驗了許多台灣沒經驗過的事。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