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日本與我
(一九六八年)川端康成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說(節錄)
「櫻花春日盛開,杜鵑夏日啼鳴, 秋月高懸皎潔,冬雪寒冷明淨。」
「冬月躍出雲端與我相伴, 北風嘯嘯冬雪飄,體更寒。」
以上兩首詩中的第一首為道元禪師(1200年~1253年)所作,題目為「先天精神」。第二首為明惠上人禪師(1173年~1232年)所作。當有人托我寫字時,我往往選擇以上這兩首詩。
我擇此詩句,揮毫贈人,是因為我認為它是一首予人溫暖、深沈和優雅之詩,也是蘊藏著日本民族非常溫美的心靈之詩。以擅長研究波提奇裏而聞名世界、並精通東西方古今藝術的矢代幸雄博士,把日本藝術的特徵集中於「落雪時、月出時、花綻時……倍思友」的簡潔詩句中。我們看見美麗的雪景,看見皎潔的全月,看見盛開的櫻花,總之,當我們觸到四季之美並被它喚醒時,我們更是思念摯友,願與他們分享其樂。這種美的誘惑會引發出與人親近的感情。此「友」一字可稱之為「人」。在日本,「雪、月、花」三種表現四季轉換之美的語句,依據日本傳統,可視為表現山川草木、森羅萬象以及人類情感之美的語句。
落雪、月出與綻花時倍思友是日本茶道之基礎。茶道是凝聚感情,是摯友們在佳節時的聚會,在此我順便提一下,將我的小說《千羽鶴》視為茶會心靈與形式之美,是一種誤解。其實,我這部小說是向目前社會中粗鄙的茶會表示質疑,提出抗議的作品。
明惠和西行相互贈詩,二人一起切磋詩藝。下面的一段話摘自明惠的弟子喜海為他作的詩:
「西行禪師常來談詩。他說,他對寫詩的看法完全異於別人。寫櫻花、杜鵑、月和雪,那均是描繪自然界,萬物之舉,其眼耳卻空空如也,所用語句並非真實。當他詠花時,那花不在其心中,當他讚月時,他並未思月,機會一到,一有靈感,他便寫詩,如同彩虹橫貫天空,虛空便浮現其色帶。白日懸空,天空則亮,然而虛空本身並未變得明亮,也未染著什麼顏色。他憑藉靈感,將顏色描繪得如同虛空,絢麗多彩,但卻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在這類詩中,可見如來之真經。」
這就是東方的虛無。我自己的著作被貶為虛無,但實異於西方的虛無主義,因為心靈的基礎根本不同。道元禪師稱自己的四季詩為「本來面目」,甚至他在讚四季之美時,也深沈於禪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