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醫師！今天從加護病房轉來的阿公，剛剛用牙齒把氣管內管咬破了。」護士小囿，深夜打電話來。

「有多嚴重？」

「呼吸治療師說，不重新換管子的話，恐怕撐不下去了。」

「阿公不是一直表示，要拔掉這根讓他痛不欲生的管子嗎？」

「對，阿公已經兩次完整的錄影存證，表示不要再被插管子、急救了。」

「我覺得阿公已經有五個重要器官，都被癌細胞侵犯，而且已經八十五歲了，應該尊重他，不要再幫他插上管子、靠呼吸器拖延生命。」

「但是阿公家屬人數眾多，還沒有共識，應該怎麼辦才好？」

「請值班醫師幫忙吧。」我交代小囿。

「喔！好。」

「小囿，請妳也跟阿公的家人，仔細說一下我的意見。」我繼續鼓勵小囿。

等小囿跟值班醫師說明原委後，聽到值班總醫師無奈地在電話那頭傳來：「唉！這是病人跟家屬該決定的事情，我去又能做什麼呢？」

「…」，小囿就把我交代的話，跟值班醫師說，兩人並先充分溝通商量後，值班醫師才跟家屬，解釋阿公的緊急狀況。

就在大家都同意，不再違背阿公的意願時，有一位阿公老鄰居的兒子，突然小聲跟阿公的兒子說：「我是從事醫療器材買賣的，據我所知，阿公若不再插上管子，用呼吸器幫忙他呼吸的話，恐怕沒辦法喔。」一聽到這句話，阿公的兒子馬上說：「醫師，我看還是先幫我爸爸把管子再插上去好了。」

「可是，這樣不是違背了阿爸的意思嗎？」女兒著急地說。

「不然我們等阿爸昏迷以後，再把管子插回去，阿爸就不知道了。」阿公的子女，開始愈說愈大聲。

護士小囿突然很客氣地問那個提議再插管的鄰居：「這位先生，你說現在要是不再插上管子，阿公就會沒辦法了，那請問，插上管子以後，阿公還能有什麼辦法嗎？」

「這個要問妳們啊？」鄰居低著頭說。

「阿公是癌症末期，癌細胞已經多處器官轉移，再加上必須靠插管、呼吸器維生，就是再加上心臟跟肺臟，一共七個部位都不行了，就算再插上管子、呼吸器，也只能再拖延一些時間。」值班醫師說完後，阿公的兒子問：「重新插上管子以後，我爸還能拖多久？」

「也許幾小時，也許幾星期而已，而且一直到死亡為止，阿公還要被綁住雙手，恐不容易善終。」

「…」終於不再有任何人說話了。

結果，阿公沒有再被插上新的管子，一個多小時以後，在值班醫師跟護士小囿，用心使用各種藥物及細心照料下，沒有痛苦、平靜地離開人世。

隔天護士小囿跟我說：「我昨天回家哭了一整夜。」

「阿公真是讓人太心疼了，妳也是。」

「阿公真的好恨『那個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東西』（氣管內管）啊，不僅清楚表達兩次不要插管，還用剩餘的一點力氣，將維生的管子咬破，簡直就是以死明志…」

「唉。」

「難怪有人說『無疾而終』，是一種福報。」

「昨天妳跟值班醫師兩人，勞心勞力地服務末期病人，又照顧家屬的身、心、靈，讓阿公不增加苦痛，又走得尊嚴，其實，你們為阿公爭取的，不就是『善終』的福報嗎？」

（作者為醫學博士、中山醫院緩和病房主任  周希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