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春,上海《新時代月刊》刊載了該刊主編曾今可的一篇對劉海粟畫展捧場的文章。因為其中有一段文字涉及了徐悲鴻先生,想不到竟引起了二位畫家的一場筆戰,頗熱鬧了一陣。
那時徐悲鴻好像是剛從南京到上海,有一天,我去探望滕固兄,竟意外地在滕固兄的房間裡,初次看見他。那時他大概是三十三歲左右,一頭黑髮,並未膏沐過,眼皮很厚,膚色不但不潔白,而且略帶黃;臉方圓,顴骨高高的,像是有點浮腫,使人覺得是一張營養不足或是久病的面容,跟在座紅光滿面的滕固和清秀的邵洵美相形之下,顯得格外矚目。
但他是擅長交際的,他的為人誠懇而客氣。我記得那天他還悻悻然地談起那一回的「廣告戰」,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並不以我為初識者,仍那麼如數家珍般憤然地敘述著。他那頸項上的青筋也微微地暴漲了起來,他給我的最初的印象至今還忘不掉。
一九三九年秋,時值抗戰期間,他到檳城來,為了籌賑中國傷兵難民舉行他個人的作品義展,於是我們又在檳城的一家俱樂部裡見面,那時他兩鬢已是星霜白髮。
有一次,我到旅社去看他的時候,他拿出了一張特別為我而畫的古松。他告訴我那株古松畫了一枝橫枝,畫得太粗,看起來有點礙眼。他在畫上題了幾句有趣的話:「古松因年事已高,枝椏不多,惟橫枝異常蒼勁,若供鳥雀栖息,未免大材小用,若取而為門閂,雖略嫌粗大,尚堪一用,不知梓川兄以為然否?」畫角上還印上一方「荒謬絕倫」的閒章。此外他還恐怕我不喜歡,還特意畫了一張竹給我,題「時窮節乃見」幾個字,規規矩矩落了上下款,印上「江南布衣」的印章。
事後,他和我談起文藝,才知道我原來也體會「幽默三昧」,因為我就很喜歡他那幅「脫帽鍾馗」,雖然他並沒有送我。
他要我對他的畫表示意見,我說他畫馬最有名,也是世人所共知的,而我倒不喜歡他的馬,他覺得很詫異。我說他畫的馬因為太熟練,太精巧,功夫也下得最深,隨手拈來,都是栩栩如生的「奔馬」。而我所喜歡的,倒是他畫的貓、雞、松、竹和他那些奇趣的徐悲鴻體的字。
當他問我還要他什麼畫的時候,我說我希望他給我作一首詩,和寫一幅條幅,他立刻答應了。
他的畫,他的詩,他的題畫,和他的散文一樣,在平淡中使人覺得奇趣盎然。他題畫的詩不多,他給我寫的那首舊作原是在重慶沙坪壩的口占詩:
此夕晴空倍好看,
推窗唯覺月光寒。
盤飧燈火艱難甚,
坐對瓶梅食餅乾。
寫完了,他坦然地說我的脾氣古怪。他說他許多朋友都要他畫「馬」,而我卻偏偏與眾不同。我說:「你的『馬』因為太著名,不好也是好的,所以我反而覺得沒有什麼意思。而我喜歡的畫,我根本就買不起,你送給我的二幅古松和竹,還有那條幅,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他聽了,連呼上當不已。
他在檳城的日子,前後算起來也有二三個月,可記的也很多。有一天我和莊心在兄同去看他,他告訴我們他在巴黎苦學的生活。他說他因為在一九二一年九月廿六日,法國國家美術會開展覽會,他赴會參觀,忽遇大雪,因沒有大衣穿,會內酷寒異常,不禁受涼而返。以為洗澡可禦寒,誰知道澡還沒有洗好,肚子竟痛得不得了,從此就成了不治的胃病。假使當時有錢足以購置一襲大衣,恐怕不會罹此惡疾。他說著還告訴我們他曾把在巴黎的苦學生活寫過一篇文章,在《良友》上發表,題為「悲鴻之墓」。
有一次他要離檳赴美,心在兄請吃飯,席上他表示此番為抗戰到美國開畫展後,便回檳城隱居。可是日軍南侵的炮火卻把許多人的計畫打得粉碎了,也把許多人打醒了,自然這位藝術大師的計畫也終於成了泡影。(上)
(廣西師範大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