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初晴,陽光暖暖的照進窗台,下意識地拿話筒,才驚覺再也沒辦法連上線了;去年也是這個時節,妳去淡水授課回來經過北投公園,有些興奮的打電話來:「要不要出來曬曬太陽,櫻花都開了耶!」笑妳大驚小怪,二月天,居家旁、公園裡何處不見櫻花?
交會時互放的光芒
同樣生長在鄉村,不同的是妳有很好的家境,在大人眼中我們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孩子,但妳很喜歡跟同齡的我們玩在一起;往往遊戲才開始就會聽到令堂的喚聲,嘟著嘴妳很不情願的說:「我媽最掃興了。」或許因此造就妳獨來獨往的個性,妳埋怨過:「小時候在外婆家被寵得像小公主,自從被輛小三輪車騙回來,就變成灰姑娘了。」還記得妳坐在三輪車上的模樣,在那物質貧困的四、五十年代,可真是個小公主。
妳讀的是人人稱羨的名校,比起來我們幾個只是混混罷了。好喜歡下雨路泥濘不堪騎車上學的日子,走在阡陌間,一路聽著妳的歌聲;五音不全的我是妳最忠實的聽眾,特別是那首「飄零的落花」,至今依舊餘音裊繞。
聯考失常被分發到外雙溪的冷門科系,註冊時學長取笑妳:「歷史系今天讀昨天的事。」記得當時還替妳狠狠的瞪他一眼。那幾年,我上班妳上課,大家各忙各的,少有交集。畢業不久妳突然來找我,說要公證結婚,那時年輕不懂多問,只當妳想離開家庭的束縛,尋找自己的天空;沒有家人的祝福,只有我跟小慧參加婚禮。
一頭栽進婚姻生活,我們疏離多年,七年前回娘家不期而遇,妳高興的說:「我們以後要多聯絡。」有一次妳又說:「接送孩子上幼稚園的時候,常和一位媽媽走在一起,我把她當朋友,她卻倒了我的會錢,有一次半夜想起來,忍不住大哭一場。」老公雖頗有家財,但我知道妳手頭並不寬裕,想來那些積蓄應是好不容易才攢下的;本以為妳是不甘金錢的損失而大哭的,後來才了解妳要說的是自己的孤單。二十五年的婚姻隱藏著斑斑淚水,獨嚐一意孤行的後果,無法也不願向人訴說,真不知道那些孤單歲月妳是如何度過的?
為了攻讀研究所,妳將剛生下不久的孩子咐託鄉下的雙親,不顧舟車勞頓,妳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小傢伙;當孩子稍長叛逆時妳還流淚自責:「上國中最需要母親的時候,我卻病了。」
在光熱中莊嚴生命
四年前也是這個時候,一向健康的妳身體狀況突然亮起紅燈,在妳人生的顛峰!大家都不敢置信,高堂憂心如焚,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依舊我行我素,為此妳流過不少眼淚。
「癌末」,這一道催命符,並沒有把妳撂倒,堅強的生命力連醫護人員都被感動了;在「新生命」道場,妳為病友做「大愛手」,妳讓我看見「愛」的亮光,恍然覺得妳是把這個世界當作道場的行者。默默忍受病痛,從不曾聽妳為此怨天尤人,最後這一次,我鼓勵妳:「難關又不是沒闖過,再闖一次吧!」明知群醫束手,妳一臉木然。整整四個月,滴食不能吞,全靠點滴維持生命。慶幸的是妳為了愛孩子,而替自己保了不少的險,而無後顧之憂。
住院期間,他每天傍晚都會來轉一下,妳總是包容的說:「他還沒心理建設好。」以前種種不堪,不知道妳是如何放下的?天生孤傲的外表,讓人誤以為妳很難相處,但我知道妳是最古道熱腸的。生病以後妳廣結了不少善緣,只要對病友有所助益的事,妳都很樂意奉獻心力,在陪伴的過程中,有些朋友甚至感慨的說:「不知道是我陪她,還是她陪我。」我知道妳是在發光發熱,讓生命作最後的燃燒。孩子是母親永生的牽掛,到末了妳也釋然了,說:「孩子他會長大。」
那幾天血壓有些失控,妳勉強打起精神,交代我一些後事:火葬、基督教儀式、墓園,最重要的是不要急救,我說:「那一定要他簽字,妳為什麼不直接要找他?」妳說:「每次一提這些他就避開不肯談。」邊談著醫生邊為妳打降血壓的針劑,不久妳突然臉色大變,一直掙扎說:「我吸不到空氣。」瞬間床前擠滿了醫護人員,有的調氧氣,有的量血壓,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真摯的關心,一個鐘頭後病情才慢慢穩定下來,是藥的副作用。他姍姍來遲,劫後餘生,妳向他伸出手,他側過頭,另一手在抹眼淚,哎!人非草木。
後來妳睡了,邀他出來轉述妳的意願,什麼都好說,就是不願意簽放棄急救書,他說:「人情義理上我做不到。」他躲我追,連求三次未果,是怕親家責怪嗎?我實在不懂他在想什麼。隔幾天見面,妳如釋重負的說:「他簽了,也是一提他就跑,我慢慢求他一定要簽不然我會害怕。」妳又問:「那天把妳嚇壞了喔?」我說:「是呀!」妳望著我輕輕的說:「妳還怕什麼?」我想了一下才回答:「怕妳有些事還沒準備好。」妳說:「沒什麼了。」看著依舊年輕姣好的容顏,我安慰妳說:「也好,還如此莊嚴。」妳說:「我也這麼想。」與死神面對面,妳仍是如此的清淨慧朗,那是多麼難的修為,「妳真勇敢!」我從內心發出讚嘆,妳卻幽幽的反問:「我真的很勇敢嗎?」是的!妳真的很勇敢,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落櫻般美麗的謝幕
元旦隔天早上,看護來電告知妳走的訊息,趕過去,被單下只露出一個頭,看妳平靜的樣子,我反覆告訴妳:「妳解脫了,好好走吧,跟著天使到天父那邊去。」閉著的眼睛好像隨時會睜開似的,微張的嘴已是生命消失的痕跡。看護收拾東西的聲音好吵,抗議了幾次,終於留下一室的空寂。為妳念的讚美詩聽見了嗎?親愛的朋友「美好的仗妳已經打過了,該走的路妳也已經走過了,安息吧!」
農曆年回娘家,過去探望高堂,令尊瘦了一圈,幾度強忍淚水嗚咽的說:「那種痛,不是忍可以忍得住的。」他真是疼愛妳到了極點。令堂一直握著我的手說:「謝謝妳!」淚眼相對,一切都過去了。聊了一些生平瑣事,在婚姻中所受的委屈,妳始終輕描淡寫,不願多談。「遇人不淑,前世欠的債。」令堂的嘆息令人心酸。
妳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一切的紛紛擾擾都無關緊要了,這一生雖然走來坎坷,但妳用智慧畫下美麗的句點。說美麗的句點一點也不為過,妳看告別式那天,來了多少真心誠意的朋友,他們都那麼真心誠意,那樣的莊嚴肅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幾乎把教堂擠爆了。妳是滿載而去的,到此應該了無遺憾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