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因為記憶中那倚窗斜照的身影不再。
懸念,冉冉步入課堂的腳步不再。
懸念,因為那一團堅守古文學的烈燄之火不滅。不滅的吟詩,不滅的人影,更加深了我對他的懸念。
懸念,是在距離產生後才開始。

平日酷愛逛書局,除了嗜書之外,也想讓臉透透氣,讓鼻子嗅嗅世間的空氣。在展書舒卷之間,不經意地發現已故恩師葉慶炳教授的書籍,躋身於琳瑯滿目的群書中。不起眼,冷門的書名,加上小眾讀者,恩師的書素來登不上主流之屬,也沾不上暢銷書的邊。
卻總是在凝視那一冊書之後,無邊的懸念才又開始引動。
有幸成為葉慶炳的門生,是吾畢生最大的幸福。當年吾還是個台大中文系的學生,挾著有一點小聰明,翹課翹得天翻地覆,髣←欲將青澀禁錮的高中時期所失去的青春一併討回來。放肆吧!於是,翹課的結果贏來一個翹課皇后的美名。
這個美名頗讓吾自豪,金庸有個東方不敗,技高一籌,而吾也能在放肆的大學生涯中發揮天才功力,賣弄個小聰明,不考時大玩特玩,考前再傾畢生之功力拚一決戰。成績單平平乏善可陳,卻也能應付得過去。
此種心態卻在某日改變了。
那一日,開學之初,必修的「中國文學史」課堂上,與分離了一個暑假的同學相見歡。第一堂課,吾仍在搜尋著教授好不好混的心態。
然後,葉慶炳教授進了課堂,清←的身形,炯亮的眸子,清醒的頭腦,和緩的語調,以中文系教授的年歲而言,他是歸於老學究一派的。
老學究,不單指他年事高,連他所傳授的內容也是老學究的調調。
但我卻愛上了他的課,愛上了他細瘦的身肢下,那一抹千古絕唱的調調。他在第一堂課說了句:「我打分數很嚴格,要上下學期平均拿到九十五分是非常不容易的,每一年至多一或兩個人而已。我會鼓勵九十五分以上的同學,親自送他一本書。」不急不徐,聲音抑揚頓挫。不下馬威,卻老老實實提點出:高手們注意囉!
此後,猶如劍客視劍如命般,為了自他手中拿到一本不輕易出匣的寶書,吾不再翹他的課了。不辱使命,上下學期結束,吾欣慰地達到了那個遙不可及的分數。當時,是真真切切為了從一介學人手中親手接下他所贈的書而苦戰。
純粹的念頭,就在此鑄下了往後的懸念。
畢業後為了出國之事,特別回到系上約了葉慶炳教授,請託了一封推薦書。年邁的腳步是和緩而沉慢的,當時,他偎著系館的窗廊佇立,身影更消瘦了,頭髮皤皤如白雪皚皚,氣力微弱,步履蹣跚,恰似柔風一吹就要倒下的身子,卻是長駐在我心中最後一抹身影。
留學回國後,輾轉方知教授已杳然的消息。
他的學生繁如過江之鯽,他是不記得我的,而我卻是記得他的。
有一種人,稟持著一生摯愛,行不求高名,態不取狂狷,我記得的他,似是一溪清洵的潺潺流水在紅塵中靜靜地流洩,漣漪不屬於他,他只屬於他自己。我喜歡千古學派,你要稱老學派也好,迂腐也好,在我觀之,那一池鑠亮的雙瞳之水,亦如一潭高山不染的天池,隨著時光推移更令人神往。
我靜杵於書局裡,人潮來往川流不息,手中再度翻閱恩師的著作,思緒卻已飄向往昔那一幕又一幕,坐在講堂前專注而令人神往的一堂課,徐徐而款款,講曹植,述謝脁,說著說著,一籮筐的文人雅士全都從文字間跳了出來招手。
再一吟那千古絕唱者,古今有幾人?
懸念,因為記憶中那倚窗斜照的身影不再。
懸念,冉冉步入課堂的腳步不再。
懸念,因為那一團堅守古文學的烈燄之火不滅。
不滅的吟詩,不滅的人影,更加深了我對他的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