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五福路,我們逆風穿過橋畔人行道,堤岸上全是散步的人群,空氣中飄蕩著二十年前的流行歌曲。這裡是出海口,那幢在我小時候就大張旗鼓宣傳海景的大廈,如今已經被海鹽侵蝕得相當斑駁了。橋身鋪設了霓虹燈管,風順著海口吹過來,撩開我們的頭髮,波浪上五顏六色的光跡,消長著,衝突著。
過了河,就是我印象中的鹽埕區了。實際上,我所記得的鹽埕區,只是該區一小部分,也就是五福四路沿線。那是童年時代週末,回壽山腳下鐵道宿舍外公家必經的段落。華王飯店。委託行。酒館。窗外看去率皆闇瞑矇的西餐廳。我向你指點那些街景,其實並不比外地人的你熟悉多少。
從前在美軍仍大量出入台灣的年代,酒吧集中在七賢三路,皮鞋店和服飾店、跑單幫賣舶來品的堀江,則集中在五福四路。兩處都在鹽埕區,相距不遠。
母親回憶過的。她說,大抵是她高中畢業前後罷,和同學路經酒吧街,常有男女站在門口友善地對她們招手:「同學,想不想學英文啊?」街上與美國兵們搭肩挽手走過的,都是黑色長直髮女孩,「這些吧女聽得懂英文,也會講,可是不會讀。這些兵回去以後,有些會寫信來啊,那她們就看不懂嘛,就會拿去給新來的美國大兵看」。至於皮鞋街,「大新百貨就在那附近呀,五十年代就蓋好的,第一個有電梯的百貨公司吶」,我記得的,小時候嫌大新太老舊,當然是到大統百貨去,可是,過年買新鞋,總還是到五福四路來的。那一雙雙圓頭的,漆皮的,刻花繁複的,搭配著天鵝絨印染洋裝和長毛線襪的絆帶皮鞋。
在我成長的年代,對於七賢三路毫無印象,只知道二路上全是補習班。幸運的是我是不必補習的小孩。酒吧一物,我腦中的畫面全是五福四路。那些夾雜在服飾店金髮高鼻模特兒燈箱之間的酒吧,直到今天,彷彿都不曾改變過。厚重木格子門,長長的吧台,林立各色酒瓶,吧台頂倒懸的數排酒杯,高腳桌椅,飛鏢靶板,鑲框老電影海報或鐵製車牌,些微斑駁已看不出圖案的壁紙,有些菜單放在門外,威士忌酒單翻過來,絕對是在薯條起士棒煙燻肉之外,還會有毛豆小魚花生牛肉麵。據說,美軍走了以後,是外來商船上的船員,然後是外籍貿易商或工程師們,而他們常去的酒吧地帶,早從七賢逐漸轉移到五福。即是進入我成長記憶的那些。
而值此新年期間,已顯得老舊的華王飯店前,停靠著數量標誌「中國旅行社」字樣的旅遊大巴士。五福四路上仍舊是冷清的。服飾店大多關閉著,而酒吧全都開著。我們信步而過,吧台那一端,酒保與一二客人一同盯著電視發楞,甚至有酒保與外場分據吧台內外,一同吃便當聊天的。隔著水晶般切割出稜角的玻璃門望進去,尚未拆卸的橫過天花板的耶誕節裝飾,紅紅綠綠金粉發亮,想是隨著空調吹出來的氣罷,頗有節奏地擺動著,俯瞰這寂寥的,無人的小世界。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