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如意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寫下〈江雪〉名垂千古的柳宗元，因參與唐順宗年間的永貞革新而遭貶永州。這場原欲整頓朝政、削弱宦官與藩鎮勢力的改革，隨政局驟變而失敗，參與者也被擠出權力核心。仕途急轉直下的柳宗元，在永州的閒散歲月中轉而寄情山水，寫下後來合稱為《永州八記》的八篇山水之作。

柳宗元的高明，在於細緻記錄遊覽過程，卻不流於流水帳。文中既有如日記般的行跡描寫，例如「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的簡潔記述，也融入被貶後的愁緒，使〈永州八記〉不只是遊記，更是他的不甘與惆悵的寄託。

每到一處他寫一篇，宛如連續紀錄片。讀者可能疑惑，他為何鋪陳得稍顯冗長？其實，柳宗元貶謫後的司馬職位不上不下，既無實權也少事可做，他唯有寫作度日；而人在空虛時最易憶起往事──曾經是皇帝寵臣、青年才俊，如今卻乏人問津。篇幅愈長，正象徵心中愁思如藤蔓盤結。

歐陽修說：「非詩能窮人，窮而後工也。」若柳宗元仍受重用，恐怕沒有餘裕細磨文筆，更難在字裡行間蘊藏悲憤。他或許會一直是高位上的「資優生」，不會跌落谷底，也不會因此獲得與庶民共苦、重新認識世界的機會。偏是這段挫敗，使他的文章更具深度與重量。

在《永州八記》中，他不斷反省自己是否不該參與永貞革新。此役讓他仕途急轉直下，連母親也在赴任途中離世，「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愧疚深植他心底。官場的一次失足，使妻兒老母一同受苦，懊悔與歉疚自然揮之不去。

如果能重返過去，他是否將不再主張改革、避免觸怒太子？但年輕的自信最易燃起，即使讓他穿越回去，遇見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柳宗元或許仍會被同樣的熱血推動，相信改革一定能成功。

唐代男子的人生理想不外三項：娶富家女子求衣食無憂、仕途順遂並名留史冊。與現代人的願望差距不大──有靠山、有資源，就更能追求理想。當時的青年士子，多半會趁著年輕闖蕩仕途，既為社稷蒼生，也為自身前途。柳宗元的選擇並無對錯，只是時運不濟，被新主子視為眼中釘。

上半生，柳宗元的官運似乎已耗盡；下半生，他反而有幸沉入山水之中。放不下的心，在自然間奮筆疾書的身影，成了另一幅動人而難以言說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