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十月訂好機票，計畫與母親同遊沖繩，然而就在出發前不到一個月，濟州航空失事了。一架從泰國起飛、降落首爾近郊機場的廉航在輾轉飛行多點，而維修僅短暫四十分鐘的情況下，遭逢瞬間鳥擊，起落架來不及伸出援手，巨型機械便瞬間撞擊地表發出轟然巨響，煙霧瀰漫、火舌噴發，地面瞬時燒焦、坑疤處處，機械散落，人的屍首如積木散落一地，燒焦味與血腥並陳。哀號聲不多了，一位倖存者爬過殘骸求救，地面的消防人員緊急奔至現場救援，另一位生還者是年約三十歲的空少，新聞說恐肢體癱瘓度過一生。

媒體與報章刊載來不及傾訴的愛、瞬間的疑懼湧現，媽媽我愛你！我是不是該寫遺言了？阿，有鳥擊。即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還是無法為我的震驚恐懼找到解釋的出口。於是我開始焦慮，問朋友是否該如期出國，他們說飛機失事機率比交通事故低，同事則說若擔心，就支付更多的費用，更換成其他航空公司。

致電協助訂票的趙小姐，問及另一家航空公司的價格以及退票費用，報價後得知得多付三萬元才能在預定的時間起降沖繩，順利旅逛行程，且那家位居全球前二十名的航空公司機位只剩三席，若選此，恐得與母親分開就座，我在機票費用卡關了，提早訂票不就是為求省錢，如今反倒無法如願，豈不嘲諷？

想起年輕時喜搭某航空，機票便宜，較易負擔。在機上用餐時，喜將剛熱過的小圓麵包塗抹奶油，鹹甜滋味交融咀嚼後的麥香，變成了搭機的儀式感，那時還聽見隔鄰的年輕女子說：希望快起飛，擺脫工作上的不順阿。搭飛機直上雲霄，彷彿搖槳進入桃花源，忘卻煩憂。

有時我也會點特製餐點（通常為素食），它總提前送抵，相較於後來送上的二擇一餐點（麵或飯），我便可緩緩享用，不用在半小時或一小時內，隨著空姐盡速收送餐點而逼迫自己咀嚼的速度得跟上腳步。此時我總喜歡望向窗外，白雲深重厚實，陽光熱度斜照、透進窗框、映現雙眸、臉頰與手頓感熾烈，卻也徹底調頻放空，享受美好假期的開篇。

年少時不在意座位，然而和人聊起，才知原來靠近機翼亦近油箱；而最末排的後方則為廁所，若長程飛行、紅眼飛機，如廁者、睡醒盥洗的人進進出出，便夠擾人安寧；至於椅座後方便是廁所門板，叫人無法放低椅背，享受斜躺椅上的尊榮滋味；而逃生口附近的座位尤大，若不幸事故，坐在那裡的乘客便得協助他人逃生。

有回坐在末排，左鄰右舍皆無人，一人獨占兩三空位，彷彿中大獎；而如果自助旅行，還能自選座位，我避開與年幼者毗鄰，害怕他們突來的哭鬧擾人耳廓；另一回搭機返台，一旁坐了對老夫婦，他們打開台灣旅遊書討論行程，當我準備歸返，他們正要啟程，我們走在各自的旅途，卻交集於同班飛機。

搭乘不同的航空公司也會遇到服務風格迥異的空少空姐，人們說某航空喜歡挑選好媳婦外型的，（所謂好媳婦定義令人納悶，若依傳統指標，可能是衣著樸實、性格沉靜、溫良恭儉讓）；然而我獨愛不甚拘謹，喜歡笑靨自然、隨口聞問，別過分禮貌，務要不拘一格，千千萬萬別走在公司服務指南的標配軌道上。

印象深刻還有回搭乘某航空，空少的年齡約莫四十五歲，他一身洗白長袖襯衫、著黑褲黑背心，頂鎏亮光頭，笑容遞上之餘，還會與乘客聊上幾句，今日可好？第一次搭乘本公司班機嗎？他只是隨口小聊，或許源於性格，或許因社會文化習染，但那輕快如鷗燕穿梭客座走道的姿態，一會供毛毯一會遞杯紅酒，總樂此不疲，他和我刻板印象中的空少不同，不沉默不靦腆不嚴肅，他沒有一張年輕帥氣的臉蛋，但他擁有對職業的熱情，屆中年的我回想起來，能如此坦適認真極不容易。

過往亦搭乘土耳其航空，大概空服員有歐亞血統，瞳眸宛若秋栗、濃眉黑眼珠，炯炯然傾訴情感，臉削尖、五官深邃而厚唇豔麗，難免我這張扁平的東方臉會深受吸引，偷瞄了幾眼，那空服員大概感到幾雙探索的眼球滾了過來，遂露害羞惶然，我及時止住自己的冒犯，然而一旁的乘客早拿起手機拍下她的異國美，後來就被另一位服務人員告誡行為不妥。

幾日後查閱與母親前往沖繩的機型，與失事的不同，心的慌亂才落幕。人生的旅途總有命運插手、無常介入，何況宇宙神祕浩大，豈是凡人致力所能窮盡？不如擁抱當下，才是幸福之道，而我所能做的便是妥善規畫旅程，讓母親無憂無慮地玩，開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