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家琪

那天為了趕一篇報告，在書房翻找資料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套早已泛黃的舊書。封面斑剝，內頁因潮溼留下不少霉點。我小心地拿起抹布，輕拂其上的灰塵，手指所觸，竟喚醒了高中時代一段深藏心底的回憶。

這套書，是我年少時的心頭好，曾如痴迷戀人，日日跑書店去「探望」。初見那天，我驚喜莫名。那時正值文學啟蒙階段，對中西文學充滿憧憬，卻又苦於不知從何讀起。一次下課後，我漫步於台北重慶南路的書店街，在一家小書店裡，意外發現了這套圖文並茂的《插圖本世界文學史綱》——上下兩冊，作者不詳，只標示「本社編輯部編」，索價百元新台幣。當時百元相當於七碗牛肉麵的價錢，對我這位鄉下來的私立高中生而言，實在是可望而不可即。

買不起，就偷讀。自那日起，我幾乎天天下課後直奔那家書店，蹲在角落默默翻讀。這套書頁數近千，我每天只能讀五六頁，內容從荷馬史詩、但丁神曲，到歌德、托爾斯泰，涉獵極廣。我一邊看，一邊筆記，甚至將書攤開在櫃檯邊抄寫，不久就引來店員不悅的眼神。終於有一天，一名店員冷冷地對我說：「別翻了，你會把書弄髒，賣不出去。」

我失落地離開，轉念一想，重慶南路有那麼多書店，難道只有這一家有這套書？果不其然，走了二十多公尺，在另一家書店裡，我又見到了那熟悉的封面。這回我依舊偷偷翻閱，卻再度被發現。

但這次，情況不同。是一位看起來二十來歲的女店員走向我，溫和地問：「小弟，你很喜歡這套書嗎？」我點點頭，有些羞赧。

「看得出來你很愛看書，這很好！」她笑了笑說，「這樣吧，我可以幫你打個七折，給你最優惠的價格。」

我搖頭說還是買不起。

她沉吟了一下，補充道：「這家店是我爸爸開的，我可以做主。你開始存零用錢，我幫你保留一個月，六折賣你。書我先收起來，一個月後你來找我！」

我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從那天起，我每天省下媽媽給我的兩塊早餐錢，一個月後，終於湊足六十元，將那套書珍而重之地抱回家。

女店員在交書給我時輕聲說：「我們的進價是七十元，那十元就算我送你的，希望你以後好好讀書，做個有用的人。」

後來我不好意思再踏入那家書店。多年過去，書店早已歇業，改成茶莊，那位女店員，也不知去了哪裡。

如今，看著手中這套已霉斑斑的書，我依舊感念她當年的善意與信任。我小心地修補破損的書角，再次擱回書架。這不只是一套書，更是一段青春歲月裡，一位窮學生與閱讀、一位陌生人與善意交會的記憶。這樣的書，值得我一生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