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心耘

李廣記得八百條冤魂，卻忘了還有另一條，他罷官時遇見的霸陵尉。

李廣因敗戰削去軍職還鄉，一次與友人會飲，夜半返家途中被霸陵尉攔住。隨從趨前緩頰：「這是前李將軍。」霸陵尉當時已有幾分醉意，衝口便答：「就算是現任的將軍也不准犯宵禁夜行，更何況是已卸任的？」二話不說，硬是把李廣關了一晚。

等到李廣因為匈奴入侵復職，他沒忘記這個認真執法的小吏，下令霸陵尉隨行，一到軍中立即斬首。

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的描述，儼然認定李廣死於大將軍衛青的徇私，然而衡諸史實，果然如此？

衛青此役，雖說不如預期得以一舉殲滅單于，但捕擄匈奴一萬九千人的戰果依然輝煌。李廣所領支隊迷路，無法如期與大軍會合，依漢朝律法，統領全軍的大將軍必須向天子匯報。李廣對此理當心知肚明，讓他憤憤不平的是衛青的臨陣調動。

衛青將李廣從「前將軍」轉附右將軍麾下，引發李廣強烈不滿，認定此舉是衛青私心作祟，渾然不知背後有漢武帝的叮囑。

李廣此時已老，原不在動員的名單之內。然而李廣一再堅持請纓作戰，漢武帝不得已，勉強允諾。同時私下告誡衛青：李廣不僅年老，而且「數奇」，切莫讓他直接與匈奴對陣。

漢武帝所言不純為迷信或偏見，而是有確切的歷史證據。李廣的英勇，為漢文帝、漢景帝所親眼目睹，這也是武帝一登基，便選他入未央宮擔任衛尉的主因。然而，漢武帝幾次對匈奴大規模作戰，李廣戰功如何？

第一次會戰，李廣遭遇胡人主力，一萬騎兵全軍覆沒，僅被生擒的李廣負傷脫險，逃回漢營。這個戲劇性極強的場景，拜司馬遷的妙筆生花之賜，成為〈李將軍列傳〉的亮點。

第二次，李廣以偏將軍一職隨衛青出征，獨他一支無功而返。

第三次，李廣領兵四千，遭遇匈奴左賢王的四萬騎兵，即便奮勇斬敵三千有餘，最後還是全軍覆沒。

漢武帝的「數奇」，是既定事實形成的客觀印象。

不容諱言，看李廣打仗是一大樂事，尤其經過司馬遷刻意的選材，反轉高潮不斷，讓人熱血沸騰，套句大白話：夠熱鬧！

但李廣之死，未必能把罪責歸咎於衛青或漢武帝。

李廣之死，死在嗔心。

他大可不死，因為迷途失道貽誤軍機，依漢律，繳納罰鍰貶為平民，不僅早有先例，李廣也曾因敗戰比照辦理。只可惜他心高氣傲，根本吞不下對衛青的怒氣。

一股怒氣，滿腔嗔心，才是李廣飲恨自殺的根本。

宗教界慣以「殺降」的因果報應說，來解釋李廣的「數奇」。然而殺降的背後是什麼？

正是嗔心。

李廣平生待士卒何其仁厚，以將軍之尊，甘於與士卒平起平坐；卻因霸陵尉醉後無禮，逮到機會就公報私仇，一殺了事。背後作祟的，仍是嗔心。

李廣自刎之前，儘管嘴上說：「豈非天哉！」似乎在怨天，其實是尤人：恨衛青剝奪他建功立業的機會。

不論怨天或尤人，直探底層邏輯，不過一個「嗔」字！

嗔心作繭，才是李廣命運悲歌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