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媽媽，妳的鞋後跟踩下去了耶。」大女兒回家第一眼就盯上了我玄關邊的球鞋，一手拿起，一手比畫著後跟那塌陷的弧度，像在看一件歷史文物的斷裂。

我無所謂的說：「有時出門太趕，懶得穿好，就踩著走了啊。」但她沒笑，反而皺起眉頭，「妳以前最討厭我們踩鞋後跟了，我不知道被妳罰過多少次，直到現在看到別人踩，我都會有點緊張。」她的話像一顆石子，打得我莫名奇妙，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妳看，妳曾經那麼凶的管我們，現在自己一腳踩平了還渾然不覺。」

我努力在記憶的縫隙裡翻找，彷若有丁點印象：當年初為人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怕孩子這裡學壞、那裡走偏。那時候，對「女孩子該怎麼樣」有很多版本：不能粗魯，不能邋遢，不能沒個樣子。也許是哪位鄰居阿姨說過：「女孩子踩鞋後跟，將來會吃苦。」或者：「一個女生，連鞋子都好好穿不好，怎麼成大器？」我就信了。信得很用力。用力到要拿來當成規矩，教小孩守。現在想想，那些規矩，像是我一手蓋出來的地雷陣，女兒如果不小心踩到，我就炸一次給她看。

女兒說她被罰站、被禁電視，甚至抄寫課文，只因為又一次大意踩了鞋跟。我聽了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是曾經有那個版本的我，真這麼在乎一雙鞋的模樣嗎？那我當年那麼堅持，是為了什麼？堅持的，是一個對未來不確定的焦慮？是我在成為媽媽這件事上，想要做得夠好、夠對。就怕少教了一條，女兒將來會不夠完美、不被世界善待。

「妳以前罵我踩鞋跟是不可原諒的壞習慣，現在怎麼自己踩了？」女兒仍然不解的望著我，背後是一屋子西晒的陽光，眼前是我半懸的思緒。我低頭看那雙被踩塌的鞋後跟，忽然有些不安。不是因為女兒的舊帳重提，而是她的話揭開了我過去那麼多的信念堆疊。就像我原本深惡痛絕的「踩鞋後跟」，現在踩得理直氣壯。

曾經我以為認真堅守的信念，執行到底就是責任就是愛，結果多年以後，這些堅持自己都不記得了。而這就是人生啊。有些自己當年非黑即白的信條，經過風、走過路、養大孩子之後，竟慢慢變得模糊。

原來不是只有換了位置，腦袋才會換：有時連位置都沒動，時間就悄悄拉著我們走遠了。

很多堅持，很多最初的信仰，後來變成習慣，再後來變成一種忘記了來由的慣性，再後來，也許就真的忘了。

我蹲下身，慢慢地把鞋後跟拉起來，像對一個年久失修的回憶道歉。那一刻，我忽然理解：當年我堅持女兒不踩鞋跟，是因為我害怕她行為「不像一個好女孩」；原來過了這麼多年，我也變了。變得不那麼用力，不那麼怕女兒不好，不那麼怕自己失責。

初心有時不是變了，而是換了一種形式回來。我們都想當個好媽媽，好女兒，好人。只是活到了古稀，我慢慢學會「好」不是按照某個版本的規矩來活，而是在亂中找到自己的節奏，在變裡找到仍能安放愛的方式。

一雙鞋的後跟扁了可以拉直，但曾經壓在那裡的那些擔心、期待、恐懼和愛，甚至於對女兒的處罰，早已深入鞋底的紋路裡，走過的每一步，都是歲月的印記。我們笑著聊過去的規矩，也一起踩著現在的節奏向前走。

然後在某一個普通的日子，女兒的詢問，讓我突然明白：原來，被踩下去的，不只是鞋跟，還有那些「以為不會改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