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在台灣眾多文學創作者中,宋澤萊是相當獨異的存在。不同於許多作家「把文學視為宗教的代替品」,或許正因宋澤萊更深體會過黑暗、孤寂與無助的況味,他無法僅作純粹的文學信徒,不再滿足於只書寫人類肉體存在的真實,而是試圖更深入探索人類靈性的真實。
《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是宋澤萊停筆七年後回歸書寫的里程碑。七年,他經歷了人生與信仰的重大轉變:從單身變為人夫、人父,從佛教徒轉變為基督徒,從一個幾乎要成為鹽柱的作家復活過來,在短短幾個月內文字汩流不止,完成了這部揉合魔幻寫實手法,涵蓋宗教、靈異、政治、歷史、環保與哲學等議題的長篇小說。
宋澤萊無疑是一個長於寫實、擅於說故事的人。小說開頭是黑影幢幢的政治謀殺案,筆鋒一轉,竟然有了血漬月亮,臨時夜市突兀登場,「人潮越來越多……檳榔香菸的、政論、色情錄影帶的夜間小販都跑來都兜攬生意」,魯鈍讀者如我還傻傻地隨作者寫實筆調,跟著火車站長去吃番薯簽稀飯,細細品嘗桌上滷豆腐和菜脯蛋,卻猝不及防被掉落桌上的蝙蝠撞個滿面,還來不及扶正眼鏡,接著就是一連串的暴雨、淹水、人和狗與蝙蝠的對峙;直到「轟」一聲整個火車站天崩地裂凌空而起,才警覺自己早已落入作家的荒謬劇中。
有人以為這部作品是政治小說,故事的主軸是選戰與黑金;也有人說是宗教小說,畢竟作家仔細描繪了道教五術、佛教修行、基督教的神蹟與三重天。然而,筆者更願意視為一席老師對學生的深情告白、一場深入靈魂的對話。
小說兩位主角──唐天養與彭少雄,原是中學師生。唐天養知道彭少雄家境艱難,對他格外提攜照顧,為了挽救他而傾囊相助;即便彭少雄日後屢次欲置他於死地,唐天養不僅毫無怨懟還加以規勸。面對學生的種種惡行,他不是居高臨下的批判,而是滿腹悲憫的溫柔以對。
然而,彭少雄還是成了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者,認為「人生只是一種沒有來源和去向的過程,人生之後,俱歸於幻滅」。既然當前的一切就是幻影和虛空,天堂與地獄無異,就無所謂道德仁義,他於是選擇用金錢和權力來填補生命的空洞,畢竟這些既刺激又唾手可得。因此,他甘心為「血色蝙蝠」所附身。
「血色蝙蝠」在作品中直指撒旦,牠所到之處就是邪惡與殺戮。然而,撒旦對人最大的危害不是外在破壞,而是內在的「異化」,牠使人成為功名利祿的附屬品,使人失去主體性、缺乏人性與感情。而無數環繞「血色蝙蝠」的小蝙蝠,則象徵著被黑道與物欲吸引的非行少年。
長期在教育現場的宋澤萊對青少年的處境感同身受,他指出:「這個社會就像是小孩血肉的鍛鍊場一樣,壓力日深一日。」老師的責任不只是授業、解惑,幫助孩子找到一條通往平安的靈性之道更是重要課題。而這也是他在作品中大談教育理論、一再訴說徬徨少年故事的緣由。
《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不只是一部小說,更是一位老師對於功利社會的批判,試圖在血色蝙蝠的威脅下挽救他所摯愛的學生,這不也是吾人的首要之務嗎?